“怎丶怎麽会这样?”寇格里姆也大为震惊,“您可以对比我以前的签名,这绝对不是我写的!”
瑟洛里恩当然也察觉到了——事实上,这个签名和那张汞银膏配方上的字迹非常接近,疑似是埃米尔的手笔。
“你之前没有发现这件事吗?”
寇格里姆摇了摇头:“我没在意,而且吉尚大人也让我最好别对外人提起,否则一定会有不老实的家夥假装生病,靠吉尚大人的善心骗取工钱。”
不仅如此,这次盘问还纠正了他和希瑟先前的一个错误认知——他们都以为吉尚是因为不得不抽空前往石荫村,才将以前的仆从召回来照顾班尔维——实际上,希瑟离开後不久,吉尚就重新聘请了仆从,而且都是以往不曾在宅邸里工作的新人。他本人则频频离开缬草镇,没有人知道他出门的理由,就连斯瓦苏学士也毫不知情。
莫非吉尚其实一直知道埃米尔的下落?
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像埃米尔这样孤苦伶仃的孤儿,很容易勾起吉尚身为人父的怜悯之心,何况埃米尔还是他的学生,双方很容易形成一种义父子的关系。吉尚极有可能在包庇埃米尔。
假设那封信是吉尚写给埃米尔的,那麽信中提到的“东边”,也许是让埃米尔僞装成寇格里姆後在执政官府邸的东边偷偷碰面……不对,东边是班尔维的房间。吉尚作为宅邸的主人,想要制造出一个无人打扰的私密空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不会特意去打扰自己的孩子。
难道是叮嘱埃米尔要避开东边?以免惊扰到班尔维?
这也不合常理。埃米尔是吉尚青睐的学生,过去经常出入这座宅邸,不可能不知道班尔维的身体状况和房间位置,吉尚没必要特意提醒他。如果是为了警告他不要把班尔维牵扯进来,那也应该直接说明,而不是用班尔维房间的位置代指他本人。
排除了这些可能性後,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东边”指的是吉尚安排给埃米尔暂住的隐秘居所。
寇格里姆显然患有风湿类疾病——这是一种长期的慢性病。在得知寇格里姆的风湿病复发後,吉尚就想到了让埃米尔僞装成寇格里姆,方便他们避开他人的耳目偷偷见面。但计划需要时间筹备,在此之前,埃米尔需要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缬草镇东边有什麽零散的房舍吗?”
“有一座磨坊,但很早以前就被废弃了。”埃尔伦德回答,“那座磨坊靠近森林,晚上经常有郊狼出没……当然了,郊狼和野狗差不多大,不算很危险,但它们喜欢偷吃鸡和兔子,有时还会咬伤母猪。磨坊主又不能每晚都拿着草叉盯防它们,最後只好搬走了。”
废弃的磨坊吗……瑟洛里恩顿时心下了然。
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他立刻骑上雪斑向缬草镇东面出发,大约不到一刻钟就找到了那座磨坊。它和所有荒废已久的房舍一样杂草丛生——若是以往,瑟洛里恩不介意用点时间来感受这种悒郁又死气沉沉的氛围,但现在的他又困又倦,只觉得这座老磨坊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头。
不过,该有的警戒心还是不能少的。瑟洛里恩抽出短剑,谨慎地靠近磨坊。
大门居然没有上锁——这让他察觉到了一丝蹊跷。推开房门时,门轴发出生涩的声响,尘埃伴随着一股潮湿的植物气味扑面而来。房子里空无一人,唯一的活物是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老鼠。瑟洛里恩赶走了它们,发现地上有一块干硬的黑面包,上面布满了老鼠的牙印,但依然可以看出人为掰开的痕迹。
黑面包确实耐储存,但眼前这块面包显然不可能是前任磨坊主遗留下来的,大概率是埃米尔的口粮。
有吉尚的援助,埃米尔在这里应该是不缺食物的,但也不至于有闲情到把自己的面包喂给老鼠……话说回来,埃米尔本人又在哪里呢?
瑟洛里恩小心翼翼地观察磨坊里的情况。虽然里面有卧室,但这些房间的位置似乎都不能让埃米尔感到安全,宁愿在厨房的长凳上铺一张皮草过夜。厨房的炉竈蒙着一层薄灰,竈台上的铁锅里盛着发臭的汤水,边上还堆着用剩的柴火,明显近期有人使用过。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不少痕迹证明了有人最近在这里生活过,可他始终没能找到一丝活人的气息。瑟洛里恩只好又回到厨房,想看看这里有没有用来储物的地窖。
然而,将地上散落的干草拨开後,一大片红褐色的血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此时瑟洛里恩才意识到,开门时那股迎面袭来的植物气味并非来自墙缝里悄然生长的苔藓,而是干草被血液浸泡後发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血迹一路延伸到窗台,凶手显然是通过窗户把死者扔出去的。于是他走到屋外,检查窗台外的墙壁,不出意料地找到了同样的红褐色痕迹。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无法确认血迹延伸的方向,但瑟洛里恩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就像他当时莫名确信寇格里姆与这件事情有关一样,他知道死的人是谁,也知道对方死後究竟被扔到了哪里。
他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没有深入,仅仅是在边缘巡视。凶手没有选择将尸体扛起来,而是全程拖拽,导致房间里留下了显眼的痕迹,只能用干草掩盖,说明对方并非粗心大意,只是无力担负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因此也不可能将尸体拖进森林深处。
雪地很滑,而且地势并不平坦,他在经过一个矮坡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在雪地上摔跤的感觉并不比在泥沙地上摔跤要好,还会让你在试图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棕熊一样笨重——然而,在看到雪堆里露出的一小截灰蓝色手指时,瑟洛里恩觉得偶尔摔个倒栽葱可能也不是什麽坏事。
他沿着那根手指往下挖,尸体的更多部分暴露了出来。在凛冬的“保养”下,对方意外地没怎麽腐烂,只是被冻成了灰蓝色,他的皮肤因为冻害而脱水丶皲裂,变得硬邦邦的,像是一条风干後被放进冰窖的腌鱼,但他生前最讨厌自己的部分——那块暗色的胎记依旧完好,在冰霜下隐约可见。
埃米尔死了。
瑟洛里恩心里早有预感,因此并没有太过意外。调查有时候需要一些运气,他猜埃米尔死後应该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郊狼也因为气候恶劣而没有出来觅食。等到天气放晴的时候,埃米尔的尸体早已被大雪彻底掩埋。
他在尸体上摸索了一会儿,最後从埃米尔的靴子里找到了一张残缺的羊皮纸——准确地说是一封残缺的信。信纸被剪裁了一部分,但基本不影响这封信的完整度。
“亲爱的马茨
我知道你在铸币厂的工作来之不易,但请相信我真的很需要这套压铸模具。
我愿以佩尔索纳的名义起誓,假如事情败露,我会一人担起所有罪责,决不会出卖你。天父将见证我的誓言,若我的话有半点虚假,死後便堕入地狱,日夜遭受烈火的焚烧。
请看在我曾经救治过你父亲的份上,帮帮我吧!”
落款的部分缺失了,但信上的字迹显然不是埃米尔的。他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内心自卑,渴望着父爱,愿意为了自己最敬爱的人赴汤蹈火。
很可惜,像儿子的学生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儿子。
不过埃米尔也并非毫无察觉,否则不会在把信件交给这个“马茨”後又悄悄把信偷回来。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些筹码,以防对方在利用完他之後就把他像垃圾一样丢得远远的。他宁可在危机四伏的家乡躲躲藏藏,也不愿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安度馀生。
瑟洛里恩叹了口气,将信放进衣兜里,对地上的尸体说道:“看来你的老师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年老体弱,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