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数十里,便是北京。周遭的侍卫们下了马,找了个破庙避雨。
庙宇倾颓,蛛丝结网,蔓草丛生。庙里的神像亦是锈迹斑斑。
落满灰尘的供台上,只有几个烂了的野果。应当是过往客商放得,约莫是出门在外,求个心安。
苏培盛从背後的包袱里拿出来肉干和饼子,一瘸一拐地递给了胤禛:“爷,多少用些吧。”
虽然他经常跟着胤禛赶路,像今天这样赶得,还是头一遭。
这些吃食还是璟瑄庄子上做得,乌拉那拉·慧宁给他打点行囊时放进去的。
胤禛见此,忾然叹气,伤怀许久。
最终吃了几口饼子,照旧将肉干分给了侍卫们,又扔了剩下的给苏培盛。
他修道,平素少食荤腥,此时存了些为子女祈福的心思,更是沾不得的。
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
衆人皆知他此时哀伤不已,却不了解其中原由。上一次,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他不只是忧心弘晖:庄周梦蝶,他第一次如此害怕,冥冥之中拨弄一切的这双命运之手。
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人们爱惜生命,厌恶死亡,却依旧不得不走向死亡。
曾经参破的,如今却未必了,他无法再带着那份冷硬去旁观这注定的一切了,无论命运能否逆转,他终究是他,而非梦中之人。
他後悔了,自从菩提树下做了那个梦,他在寄希望于改变之馀,对弘晖的离去,也是有过准备的。
他害怕像上辈子那样,与他的嫡子弘晖,就这样泉壤殊途,幽明永隔。却未能在他生时多尽一份心力,只是忙于更早地布局……
距离京城越近,雨势便越大,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落在身上,连日干旱的土地得到了滋养,可胤禛心中的痛楚,却更胜这雨势几分。
大雨滂沱,他却不能再等了,天亮之前,他必须赶回去!
寅时到了,夜还黑着,母女二人并满屋子的奴才们,却是一刻不敢合眼。
“嗷呜呜呜呜!”响起一阵犬吠,是造化在叫。
此时,前院的小福子,急促地跑进来通传,连气都喘不匀:“来了,都来了!”
“将话说清楚些,谁来了?”戟霜斥道,不能因为小主子病了,府上的奴才便失了规矩。
福晋忧思过甚,她作为福晋身边的一等侍女,更是得看紧了这个家,尤其是打发後院那几个格格,还有李侧福晋:她们不是不想来,都被她在璟瑄的授意下,以福晋的名义拦下来了。
真要是放过来了,不知道她们要怎麽作妖,这个关头,府里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是郡王回来了,还有道长!”小福子跪在地上道。
慧宁闻言,猛地站了起来,险些没有踩稳。
璟瑄,随着额娘的视线,擡头向前方看去——
风雨之中,庭前立着两个男子,一个是她的阿玛,胤禛,另一个,则是炼了一夜药的道士。
胤禛正在解身上的蓑衣,他满身雨水,辫子也都被打湿了。他怕过了寒气给弘晖,便先来檐下擦擦雨水。
秦远就立在黑夜中,手执一把本就遮不住雨的油纸伞,与胤禛见了个礼,也跟着到了门前。
璟瑄起身上前打量他们,一人是满脸的憔悴,另一个也是满眼的乌青。
乌拉那拉氏更是上前来,扶住了胤禛的手。年少夫妻,她怎麽会不知道他的辛苦?她或许比他自己更懂他的情绪,看见他习惯性攥紧玉佩的手,她便知道他有多焦急。
秦远将一小瓶药丸子,从自己怀里掏出来,递给了璟瑄:“温水送服即可。天亮退了热,便无事了。”
随即他踉跄几步,险些晕了过去——还是胤禛扶了他一把。
当即,胤禛便命人将他带下去,令其在前院好生休养。
他已经在信中得知秦远制药一事,心下颇为拿不定主意,毕竟他梦中便是被道士们欺瞒着,用了许多虎狼之药。
但是事急从权,还是先给弘晖服下。璟瑄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出言安慰道:“阿玛,这方子是我偶然得到的。”
胤禛惊讶地望着她——
随即,璟瑄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不要担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相信阿玛会明白的。
事实上,胤禛确实安心不少,他一直知道,璟瑄是夙慧之人,身上兴许还有别的不寻常之处——这些年,他也有帮着遮掩不少。
衆人见弘晖退了热,心下稍安,只等着天亮,弘晖便安稳了。
乌拉那拉氏在屋内正给胤禛更衣,总不好一直穿着湿衣服。
璟瑄抱着造化打了个盹——她实在是太久没休息了,小孩子本就觉多。不光是身体疲惫,精神上也一直过于紧绷。
“世子吐血了!”弘晖身边伺候的万方急匆匆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