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下楼看看堂中生意如何,擡眼却瞥见柳湛身後蒋望回,神色骤凛,半晌,手垂入袖中询问:“这位是……?”
屋内那位萍萍称呼凤叔的冉冉踱出,眺着蒋望回笑道:“你不是前两天来打听过吗?”
兰姨扭头冷问:“打听什麽?”凤叔便将蒋望回打听柳湛的事一说,又说那会刚好自己在船上。
“是,他是我朋友,”柳湛附和,“特地从东京来寻我的。”
蒋望回亦出列:“见过兰娘子,在下蒋望回。”
兰姨沉默须臾,扭头吩咐柳湛:“阿湛,你进来。”
说着竟公然抛下衆人,只和柳湛进屋。
关紧门,兰姨的厢房是套间,竟挑起水晶帘,领他进里面。
柳湛睹见梨花床,转身背对。
兰姨跪下请罪:“方才没用尊称,还望殿下恕罪。”
柳湛连忙将她扶起:“您唤我阿湛,我还高兴呢,觉得和你们更亲近了。”能融入萍萍亲友,是好事,他说着翘高唇角。
兰姨却无丝毫笑意:“殿下,民女可不可以打听下,这位来找您的蒋小官人出自哪家高门?”
柳湛笑道:“他是蒋经略相公的长子。”
兰姨声音发抖:“蒋玄是不是已经生了十几个孩子了?”
柳湛觉出异样,怔了下,方摇头:“他只一位夫人,生一子一女,子嗣不厚。”
兰姨忽变满面怒容,瞪着柳湛。
柳湛恍觉兰姨要骂他,她张口却道:“殿下若还同门外姓蒋的往来,萍萍就不嫁你了!”
说完,胸腹不住起伏,柳湛发现兰姨胳膊也在微微颤动。
他懵的,两分委屈,但仍放柔声音:“怎麽了?”
兰姨擡腿往外走,怒气冲冲:“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再敢进我的画舫腿打断!”
柳湛急忙拉住:“兰姨莫冲动!”
本来只想虚拉一下,没想到兰姨这麽大的劲,柳湛于是加重力道,女子难与习武男子拼力气,兰姨再进不得。柳湛就伫在兰姨身边,另一只臂垂下,虽然不知道发生什麽,但已做好了被她掌掴的准备。
他柔声劝慰:“莫生气。”
“我怎麽能不气!”兰姨回头,一开始恶狠狠盯着柳湛,咬牙切齿,念叨着,念叨着,同样话就成了哽咽:“我怎麽能不气……”
她颓然蹲下,捂脸抽泣,又怕萍萍还在外面听见,捂紧嘴巴。
柳湛也蹲下来,声音低轻:“兰姨,究竟发生过什麽事?”又道,“我们小声点,外面听不见的。”
兰姨擡头凝睇柳湛,她是个极有风韵的女人,平时并不觉老,此刻面上却忽现沧桑。
她用一双泪眼无声倾诉:殿下是否知道,女人不是生来就沦落风尘。
柳湛见她视线在自己脸上来回扫,不敢眨眼。
“若民女说,萍萍的亲娘从前也是正儿八经的贵女,殿下信吗?”
果然,柳湛笃定道:“我信。”
“她是尚书家的嫡出娘子,我是娘子的贴身女使。”兰姨顿了下,重新咬牙切齿,“蒋玄,是娘子青梅竹马,口头议过亲的未婚夫。”
那时候他还不是经略相公,是蒋小将军,青衫少年,呼鹰嗾犬,时不时偷偷翻墙到她家来。手上总带一份礼物,曹记胭脂丶梁家珠铺的花冠丶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汴京城但凡出了奇物,他都要捧到她家娘子面前。
蒋有时也会给她这个做女使的捎带一份。为了传话,亦会讨好的喊上一句“好姐姐”,可不似花船里喊姐姐。
“有一回蒋玄家里要给他择通房,娘子知道了,和他大吵一架,两个多月没理他。”兰姨再次止语,深深吸了口气,才有气力继续讲下去,“後来蒋玄知道错了,来赔罪,荷花池畔,我亲耳听见对娘子承诺,说从前不知,以後定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唱妇随,除却娘子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她失声痛哭:“前人栽树,後人乘凉啊!”
忽然庆幸娘子去得早,要是活到如今,眼见同蒋玄七丶八分相似的少年,得多伤心。
柳湛心里难受得紧,忍不住问:“泰水入教坊後,经略相公为什麽没有去寻?”
兰姨闻言眼泪淌得更凶,这也是她多年来一直想质问蒋玄的问题。
虽然娘子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但曾瞧见娘子屡次垂泪,心里定然也是想问的。
没有来,蒋玄一次都没有来找过。
柳湛却已经差不多明了,二十年官家奉先皇遗诏继位,三大王不服,谋逆事败,追随他的几位逆臣贼子均株连九族。
当中的确有位尚书,族中男子皆斩,女子没入教坊司。
蒋家握兵权恐帝王猜忌,向来是不站队的。
柳湛弓起身,脑袋疼,他不想思忖这些,不求甚解,更不想参与。
柳湛喘了几口气,明知道这事是同官家对着干,却仍忍不住宽慰丶许诺:“我以後有机会,帮泰水重查当年案情。”
兰姨闻言转蹲为跪,激动得不住磕头:“殿下若真能为娘子一家翻案,民女不仅今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往後生生世世,亦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