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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乐园(第7页)

毛毛先生上楼之后一整天都在画一枚鸡尾酒戒,各色搪瓷迷你花卉团团包围一颗大宝石,藤蔓从戒身爬上主石,主石上粘着一双蝴蝶,蝴蝶身上有拉花,花纹里有小宝石。画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起身活络的时候脊椎咔咔响。一枚反正无法实现的鸡尾酒戒。第一次觉得自己画得其实蛮好。第一次做一整天白工。那几天毛毛都在修改那枚鸡尾酒戒,连3D图都做好了。为你浪费的时间比其他时间都好,都更像时间。

过没几天一维竟来毛毛的店。毛妈妈一如往常端坐在那儿。“啊,钱先生,需要我叫毛毛下来吗?”“好。”毛妈妈走上楼,特地加重了脚步。“钱先生在楼下。”“钱先生?小钱先生?”“对,找你。”下楼,漾出笑容:“钱先生怎么来了?”马上对自己专业的亲热感到羞愧。就是这人打得你不见天日。原来一维想送伊纹生日礼物。毛毛先生这才知道伊纹的年纪。小心翼翼地问:“有要什么石头吗,多大?”一维挥挥手:“预算无所谓。”又补了一句,“但是不要跟别人一样的。”“要简单还是复杂的?”“愈华丽愈好,愈梦幻愈好,你不知道,伊纹她整天都在做白日梦。”

毛毛突然明白为什么觉得这人奇怪,也许世界对他太容易了,他又不像伊纹宁愿自己有罪恶感也不要轻慢别人,一维的毛病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马上想到伊纹说她为什么不喜欢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伊纹说:“古典这两个字,要当成贬义的话,在我的定义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这人真古典。毛毛翻了几张图,一维都说不够。毛毛上楼印了最近那枚戒指的图下来,复印机的光横行过去的时候毛妈妈的眼光也从毛毛身上切过去。一维看一眼就说这个好,就这个吧。联络香港的金工师傅,一个键一个键按电话的时候,毛毛很幸福。没有黑色幽默或反高潮的意思,他只是婉曲地感到本属于伊纹的就一定会到伊纹手上。

再没几个礼拜就要大考,怡婷还是收到很多同学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大部分是书,也不好跟她们讲她早不看这些了,只是道谢。两个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娇又赌气地对思琪说,礼物在家里。回家以后两个人交换了卡片和礼物,怡婷收到的是银书签,思琪收到的是喜欢的摄影师的摄影集。

怡婷在卡片上写道:“好像从小我们就没有跟对方说对不起的习惯,或者是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很难开口,我只好在这里向你道歉。但是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对不起你什么。其实,我听见你夜哭比谁都难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有时候面对你,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个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观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睁睁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喷发的欲望。小时候我们夸夸谈着爱情与激情、至福、宝藏、天堂种种词汇的关系,谈得比任何一对恋人都来得热烈。而我们恋爱对象的原型就是老师。我不确定我嫉妒的是你,或是老师,或者都有。与你聊天写功课,我会发现你脸上长出新的表情,我所没有的表情,我心里总是想,那就是那边的痕迹。我会猜想,如果是我去那边,我会不会做得更好?每次你从那边回来,我在房间听你在隔壁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连你的痛苦也嫉妒。我觉得那边并不在他方,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果不幸福,为什么要继续呢?希望你早点睡。希望你不要再喝酒。希望你不要酗咖啡。希望你坐在教室里听课。希望你多回我们的家。说‘为你好’太自以为是了,但是我总觉得你在往陌生的方向前进,我不确定是你丢下我,或其实是我丢下你。我还是如往常般爱你,只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对你的爱是盲目的,是小时候的你支持着我对现在的你的爱。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想了解你。十八岁是大日子,我唯一的愿望是你健健康康的,希望你也许愿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几天说了那么重的话。我爱你,生日快乐。”

一回家,她们也马上收到伊纹姐姐寄来的礼物和卡片。两个人的礼物一样,是个异常精致的鸟笼坠子,那工丽简直让人心痛。思琪马上浮现毛毛先生穿着蓝衣衫的样子。

伊纹姐姐的字跟她的人一样,美丽,坚强,勇敢。伊纹在给思琪的卡片上写了:“亲爱的亲爱的琪琪,十八岁生日快乐!虽然你们好远好远,但至少有一样好处,这几年的礼物都是用寄的,你就不能退还给我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吗呢?我小时候好像幻想过,一过了十八岁生日,我就不是聪明,而是有智慧。甚至还幻想过一夜长高。我十八岁的时候会整本地背《一个人的圣经和围城》《神曲》和《哈姆雷特》,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此外也没有别的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没有想象过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一直是个苟且、得过且过的人,总以为生活就像背辞典,一天背十页就一定可以背完。现在也是这样,今天削苹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后,就想不下去了。跟你们每天一起念书的时光,是我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来的时刻。以前,我以为自己念完博士就考大学老师,在大学当助教,当讲师,当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当然到可恶。后来你们就是我的整个课堂。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无意中伤害了你们,尤其是你,琪琪。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他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但是你们还来得及,你们还有机会,而且你们比我有智慧。真的,你相信吗?你还来得及。我现在身体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其实跟十八岁的可爱少女所感受到的生理变化是相似的,也许相似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有机会再详细跟你讲。我好喜欢你打电话给我,可是有时我又会害怕,我不敢问你你好吗,大概是我懦弱,我怕听见你跟我说你其实并不好,更怕你不要我担心遂说你好。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时我还害怕你跟我讲电话浪费了你的时间。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问你,你好吗?也大大方方接纳你的答案。我想念我们念书的时光,想念到秘密基地喝咖啡的时光。如果把我想念你们时在脑子里造的句子陈列出来,那一定简直像一本调情圣经,哈。一维在旁边要我向你招手问好。最后,我想告诉你,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从小得像蜉蝣,到大得像黑洞的事情。你们生日了真好,我终于有借口可以好好写信给你们。生日快乐!希望你们都还喜欢生日礼物。p。s。你们去买一整块蛋糕吃光光吧!你诚挚的,伊纹。”

房思琪随身带着这两封信。在李国华的小公寓只要一穿好了衣服,就马上从书包掏出信来。思琪问李国华,又似自言自语:“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不知道老师怎么舍得,我那时那么小。”他躺在那里,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开口了:“那时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她马上低下头用指腹描摹信上伊纹姐姐的笔迹。老师问她怎么哭了。她看着他说:“没事,我只是太幸福了。”

一维说:“今年不办派对了,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好好的。”“是三个人。”伊纹纠正他,手伸进他的袖管里。伊纹笑着说:“但是无论如何蛋糕是一定要吃的。”一维买了一块小蛋糕回家,伊纹拆蛋糕的脸像个小孩,她把老牌蛋糕店的渍樱桃用拇指食指拈起来,仰起头吃下去,红红的樱桃梗在嘴唇前面一翘一翘的,非常性感。吐出来的樱桃核皱纹深刻,就像每次他从她坦白的小腹爬下去,她大腿中间的模样。伊纹每次都想夹起来,喃喃道:一维,不要盯着看,拜托,我会害羞,真的。

关灯点蜡烛,数字的头顶慢慢秃了流到身体上,在烛光里伊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却像是在摇曳。嘬起嘴去吹灭的时候像两个飞吻。开了灯,两支蜡烛粘着许多大头烛泪,像一群精子要去争卵子的样子。一维拿鸡尾酒戒出来,伊纹一看就叹了一声:“哦,天啊,这根本是我梦里的花园,一维,你真了解我,你真好。”

晚上就收到女孩们从台北快递来的包裹,一只比她还大的凯蒂猫,伊纹紧紧抱着玩偶,像是就可以抱着她们。

包裹里夹着思琪给伊纹写的卡片:“最亲爱的伊纹姐姐,今天,我十八岁了,好像跟其他的日子没有两样。或许我早就该放弃从日子里挖掘出一个特别的日子,也许一个人的生日,或无论叫它母难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台湾人过耶稣的生日还要荒唐。我没有什么日本人所谓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这快乐是根据另一个异端星球上的辞典来定义的,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我的快乐绝对不是快乐。有一件事情很遗憾,这几年,学校的老师从没有给我们出过庸俗的作文题目,我很想写我的志愿,或者我的梦想。以前我会觉得,把不应该的事当作兴趣,就好像明知道‘当作家’该填在‘我的梦想’,却错填到‘我的志愿’那一栏一样。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喜欢梦想这个词。梦想就是把白日梦想清楚踏实了走出去。我的梦想,是成为像伊纹姐姐那样的人─这句话并不是姐姐的生日礼物,是事实。姐姐说十四行诗最美的就是形状:十四行,抑扬五步格,一句十个音节─一首十四行诗像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我现在常常写日记,我发现,跟姐姐说的一样,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伊纹姐姐,我非常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语都在你身上灵验,希望你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希望你春满乾坤福满门,希望你生日快乐。爱你的,思琪。”

李国华很少看错人,但是他看错郭晓奇了。

晓奇被撵出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以后,开始玩交友网站。在她,要认识人是太容易了。一开始就讲明了不要谈恋爱,仅仅是约在小旅馆里。晓奇是一个坚强的人,也许太坚强了。每次搭捷运去赴约,捷运的风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里总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那些男人,有的一脱裤子便奇臭无比,有的嘴巴比内裤还臭。但是这正是晓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辈子才接受了一个恶魔而恶魔竟能抛下她。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见了她多半很讶异,赴约前一心以为交友网站上晓奇少报了体重或多报了上围。有人甚至布道起来:“你还这么年轻漂亮,何必呢?”晓奇睁大了眼睛问:“何必什么?”男人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脱衣服。每一个要与陌生男子见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大学课堂上老师说什么渐渐听不到了。

有个男人带她回家,男人家里的墙壁都是黑色硅矿石,黑色小牛皮沙发好软,简直要被压进去。男人的头蓄在她的颈窝里,晓奇偏着头闻到那是小牛皮,心里想:好奢侈。没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个个男人作践从小这样规矩的自己。男人结束的时候轻轻地痉挛,像是知道她心不在焉,害怕吵醒她。躺下来之后男人第一句便用了英文说,我的上帝啊。上帝那个词的字首拖得很长,像大房子里唤一个熟极的用人。晓奇一听就笑了。

晓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喝酒。老板把握着一瓶酒,酒瓶上有约束的铁嘴,他用华丽夸饰的抛物线来回调酒。晓奇看着老板耸起的肱二头肌想到老师。老板抬起头看了晓奇一眼。晓奇问他:“你们开到几点?”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几点,晓奇忍住没有问,跟老师在一起的几年学会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阳点点滴滴漏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着对晓奇说:“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要打烊了。”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台前,他在吧台后讲话非常大声,仿佛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的不是屋外挖进来的阳光隧道之雾霾,而是山岚。老板就住在店头楼上。

还有一次,晓奇倒是面目都不记得,只记得棕色的头发和高轩的浓眉,高出她双腿之间。老师从不会这样。老师总是舌头游到肚脐就停了。晓奇只觉得一阵滑稽。她像个任人饮水洗脸的湖。老师倒是每次都按着她的头,而她像羔羊跪乳。只记得老师的大手耙抓着她的头皮,那感觉像久久去一次美容院,美发师在洗头的时候一边按摩。想着头皮就能忘记嘴巴。但是高中之后晓奇上美容院再也不洗头了。

晓奇也很快进了追求她几年的几个学长的房间。男生总是问:“要不要来我家看DVD?”学长趴在她身上抽搐,她总是把头越过男生的脖子,侧过去电视的那一边,认真地看起电影,只有纯情的男主角和重病的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才会默默流下眼泪。看着看着,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她枯着白身体在那边看电视,电视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伸出七彩的手来,摸她一把。男生萎甤着五官问她:“那我们是男女朋友了吗?”她的身体撇开电视的光之手,而男生的脸像一盆久未浇水的盆栽。男生继续追问:“你也喜欢我吧?”只有男生把遥控器抢走,晓奇才会真的生气。“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都已经给我了,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晓奇捡起男生枯手上的遥控器,转到电影台,看了一会儿,电影里的金发爸爸亲吻了金发小女孩,金发爸爸要去拯救地球。晓奇心想,如果老师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一定会自满,老师一定懂得我是在自残。男生生气了:“难道你只是单纯跟我做?”她转过脸来,手指梳了梳头发,露出异艳的脸,用一个男生一生中可能听过的最软香的声音说:“难道你不喜欢吗?”后来这句话在学校传开了。

晓奇在城市里乱走,常常看到路人模仿老师。有的人有老师的手,有的人有老师的脖子,有的人穿了老师的衣服。她的视线会突然断黑,只左前方一个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台灯光,走路的时候黑手臂一荡一荡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着走。老师,是你吗?她的眼球牵动她的身体,她跌跌撞撞地挨挤到那男人旁边。像扶着洞穴穴壁走向一个光。不是老师。为什么你偷穿老师的衣服?为什么你有老师的手臂?她的视线断了,站在大街上迟迟地看着人群被眼里的眼泪融化。

晓奇的闺蜜约她出来吃饭,晓奇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预感,像是还没走进清粥小菜的店就已经在心里填好了菜单。欣欣说:“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学校最近很多人在说你坏话。”晓奇问:“什么坏话?”“我也是听来的,说你跟很多学长,当然我很生气,我告诉他们你不会这样。”晓奇把手贴在落地窗上,让冬阳在桌上照出影子,手指已经够瘦了,照出来的影子甚至还要瘦,像流言一样。晓奇把吸管咬得烂烂的。“那些是真的。”“真的?”“我真的那样做了。”“为什么?”“很难解释。”“天啊,郭晓奇,你知道有多少人说你,说你好上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跟他们澄清吗?结果竟然是真的?总有原因吧?你喝酒了吗?”“没有,我很清醒,太清醒了。”欣欣一听到这里就哭了。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郭晓奇的二一通知单(2)从学校寄回家里的时候,她对家人宣布说不再上学了。郭妈妈哭着说她乖巧的小孩哪里去了。晓奇说那个女生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郭妈妈问高三是什么意思。晓奇只说了三个字:李国华。

全家沉默了两秒钟,箱型电视里有啦啦队在呼喊,邻居养的鸟儿在争食,阳光在树上沙沙作响。两秒钟里,地球上有好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两秒钟后,郭爸爸的声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个家:“你以为做这种事你以后还嫁得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那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击中晓奇的眉心,晓奇倒在长藤椅上,藤椅痒痒地嘎吱响。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爸爸把拳头都吼出来:“他一定是个骗子,骗年轻女生的第一次!”晓奇的眼泪一路烧灼她的脸,她说:“我们是真心相爱。”“你跟一个老男人上床,做爱,性交!”家门口纱门的小方格子现在看起来像一张罗网。“爸,妈,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然你去找他啊,你们相爱,叫他收留你啊!”晓奇拿了手机就要走,妈妈抓了手机掼在地上,掀盖手机张大嘴巴啃着地砖,背盖的粉红色跑马灯笑眯眯的。晓奇把脚套进鞋子,妈妈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虽说是春天,太阳还是晒得马路辣辣的,赤脚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盆花旱死。晓奇一路赤脚走到李国华的秘密小公寓附近,隔着马路停在小公寓对面,靠着骑楼柱子就瘫下来,整个人一坨在地上。随着时间开始腐烂,直到下午,她看见熟悉的皮鞋裤脚下了出租车,她张嘴叫喊的时候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马上发现车的另一边下来了一个小女生。显然比她小了多年。看着他们进电梯,晓奇还以为自己会瞎掉。

晓奇招出租车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红的电子钟仿佛是扎她的血。司机不认识她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司机永永远远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妈妈说要把事情告诉李师母。

李国华李师母约郭爸爸郭妈妈晓奇在饭店高广华盖的餐厅。李国华选的地点,说是人少,其实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摊,光是饭店的装潢就可以吓掉他们一半。李师母特地从高雄北上,和李国华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头。郭爸爸郭妈妈穿得比参加喜宴还庄重。晓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爱的玻璃杯。而且再珍爱那杯也不过是便利商店集点的赠品,人人家里有一个。

郭爸爸提起嗓子,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国华把右手纳在左手掌里,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他讲课有好几种语气,其中有一种一听就让学生知道这个段落要画三颗星星。李国华用三颗星星的声音开口了:“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晓奇听了这句话,欲聋欲哑,毛孔发抖,一根根寒毛都举起手想要发问:那天那个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而师母一听这话就哭了。郭爸爸郭妈妈不停向师母道歉。

晓奇看见老师驼着背,衬衫领口可以望进去,老师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色肉芽。她想到这几年老师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说自己变身成吃人的怪兽,追着她跑。想起老师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写了一百次“晓奇”,讲解道,《博物志》说,这样就可以虫样永远钻进她心里。那肉芽像只从老师身体钻出头的蠕虫。一抬起头就看见师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着她。晓奇呕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账。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李国华跟着师母回高雄的大楼。

回到家,师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着,枯着头,让眼泪流到脖子上。“几次了?”她的声音是死水的咸。李国华站在师母面前,用三颗星星的口吻说:“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这譬喻的时候,想起高中一年级时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过渗透压,才读了文组,但是这话的诗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现在那调皮又晦涩的诗意又浮出来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做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复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你。”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你,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货!”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你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

他们对坐着,望进宝特瓶里面。宝特瓶里的橘红色饮料渐渐缓静,将死将善的样子。半小时后,师母开口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晞晞。”

郭爸爸郭妈妈回家就商议着让晓奇休学,天知道她会不会又被教授哄骗。晓奇在旁边听,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觉得这好像拜拜的手势,想到那一次老师带她去龙山寺,老师讲解民俗掌故的样子好美,好虔诚,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时候就想,老师是真的爱我。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用拇指指腹旋转着洗汤匙,想到这些年回老师的公寓,按电梯按到电梯按键都斑驳。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手深深伸进杯子的时候,马上想到第一次被载到老师的公寓,在车上班主任蔡良说了老师很喜欢你,进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欢是什么意思。老师,你出租车上的女生到底是谁?

晓奇慢吞吞走上二楼,爸妈关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摊水还难。小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声音啵啵的,像老师公寓大缸里的金鱼吃饲料。整盒的药都挤出来,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缤纷的。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晓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觉是肚子胀。喝太多水了。

晓奇第二天竟醒了过来。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失望。下楼看见爸爸妈妈一如往常在看电视。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滚出来,不能解渴,圆滚滚的,着急。最后传了短信: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开就是老师的回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晓奇迟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短信,突然想到一幕:老师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机,傻憨地笑说“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会发短信”。也从没写东西给她过。原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么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荧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晓奇把所有李国华送她的书在家里的金炉烧了。王鼎钧,刘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开了投进去。火焰一条条沙沙作响的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最难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胶的那几本,幸好晓奇对老师多的是耐心。全部摇滚、招呼、翻沸的纸张,一一纹上火圈,蜷起身来,像人类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晓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自己也在金炉里的感觉。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蹿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你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你吗?”“我不知道。”“你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你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瓷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你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姐姐喂一声都像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你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姐姐呢,姐姐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了,我流掉一个宝宝了。”思琪非常震惊,她知道伊纹把搬家跟流产连在一起讲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纹姐姐知道她一听就会懂。伊纹抢先开口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现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纹听见思琪在啜泣,她在电话另一头,也可以看见思琪把手机拿远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连在一起,伊纹也可以看见她涕泪满脸,五官都连在一起。

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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