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敢当面违逆天成帝,难怪他出口百无禁忌。
难怪……
养育十一长大的组织为了刺杀天成帝,各种办法都找过。此人横空出世之时,便有人想收买他,毕竟几经周折击杀一名皇帝,古来少有攻成的,只有无数刺客的枯骨留在大禁中。
相反,由天成帝枕边人动手,施以罕见秘药,或吹榻上风,日积月累下,天成帝不是暴病而亡,身体也会垮掉,难有几年寿数。除了开始时极难,其馀哪儿哪儿都好。
现在还要十一入宫行刺,当年的收买自然没有成功。
十一从一位师兄里口中听过当年的相关细节,说这位性格骄狂,好像不知道什麽是害怕,面对刺客也敢耍弄,让他们给他寻东海明珠,只要杏果般大小的。
又说此事危险至极,一着不慎就人头落地,拿再多的钱财也没意义,但他好学上进,遗憾於诸多大家藏书未曾阅读,要他们搜罗天下奇书解闷,他们也照做了。
然後,此人转头换了个面孔,躲进天成帝怀里,装得清白无辜,哭诉有人要害他。那名与他联系的刺客,便落入路慎思手里,日夜受酷刑,生不如死,很快自绝。
他死的时候,冷芳携正拿着他们搜罗来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空出来的手捏着一粒拳头大的明珠。
十一很怀疑师兄添油加醋了许多,没有把师兄们对他的憎恨放在心上。毕竟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与逆贼为伍。
那时他只当「冷芳携」是个遥远的名字,一个高高在上的权臣,与他此生都不会有交集。没料到多年以後,他行刺皇帝,救下他的居然是曾戏耍他们的冷芳携。
一时之间,十一心绪复杂,既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又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
冷芳携救下他,难道是无聊了丶没趣味了,又想着抓来从前耍弄过的组织的人,用新花样新手段折磨一番?
冷芳携与天成帝在殿内待到夕阳西坠,倒没有暧昧的举动,只是相对而坐,讨论朝政。用完晚膳,他便带着十一离开了。
橙色的天光之下,映出冷芳携冰雕玉琢般的面容,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难以亲近。十一跟在他身後,一声不吭。
一路上十一心脏狂跳,在想冷芳携会对他做什麽。不过不是害怕,世上没什麽事比死更可怕,十一只是好奇。
但到了揽雀宫内殿,冷芳携背对着他说:「你去找药奴,他在侧殿。他会为你安排的。」
说完,他便脱下纱衣,走入屏风之後,那里热气腾腾,显然有一凿活水泉眼。
自始至终,他都没回头瞧十一一眼,刺客的满腹心事丶千般猜想,在他的冷漠下全数成空。
屏风背後,灯影映出冷芳携的身形。他脱下衣衫,露出优美的肩颈,摘掉银冠,一头长发如瀑,没入水中。
十一愣愣地看着他沐浴,用水浇洗长发,又抹上香膏。
等到冷芳携出浴,换了身宽松舒适的白袍,将头发擦得半干,漫不经心地从屏风走出来,发现刺客竟然还没走。
不仅没走,还原地坐下,靠着雕蛇的廊柱,双手抱着腿,呆呆地瞧着他。忽略他做的事,刺客的相貌实在年轻,一双黑黝黝的眼瞳浸泡在眼白中,黑白分明,十分清澈。不像逆贼,倒像是个刚刚长成,还没经历多少世事的单纯少年郎。
像个小孩一样。
冷芳携顿觉好笑,问他叫什麽,为什麽还呆在这里不走。
十一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去哪里。」
「我不是叫你去找药奴?」
「药奴是谁?」十一说,「你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只跟着你。」
冷芳携微微侧头,垂下发丝,一点点绞乾:「药奴是我的侍从。这偌大一个揽雀宫,除了他就是几位洒扫宫女和太监,没有旁的人。现在还要加你一个。」
十一乾巴巴道:「哦。」
冷芳携瞥他一眼,心想这刺客言语这样天真,一点都不似成人。面对的老油条多了,碰见他那样心性无暇的人倒很新鲜,因此没有赶十一出去。
他擦乾了头发,坐在木凳上,用齿梳将头发一点点梳顺。从顶端到末尾,如此通了数百下头,才搁下齿梳,继续问十一:「你是何人?」
「十一。」十一不明白为什麽又问他一遍。
「……」冷芳携的嘴唇翘了翘,「不是问你名字。你来自哪里?谁指使你刺杀皇帝?你怎麽进来的?」
十一很老实地说:「我是组织的人,被组织养大。每隔一段时间,师兄会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人的名字,我就去杀了他们。师兄们说,他们毕生所愿便是诛杀暴虐的天成帝,等我出事了,也要去皇宫里试试身手。」
「不久之前,我出去杀人,回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等了好久没人回来。我没有其他事做,想起师兄们说的最终任务,就通过组织从前收买的人进了宫。」
他这麽一说,冷芳携就知道了。
一个整日做白日梦的前朝馀孽建立的杀手组织,收养孤儿後对他们严加训练,不给好菜好饭,每日除了学习杀人,大概就是对着天成帝的画像培养恨意。等到孤儿们有力气动手杀人了,就给他们派任务,杀了人後雇主给的银钱有九成落到组织手里,只有不到一成分给孤儿们。
那些前仆後继,想要走到天成帝面前刺杀他的人中,就有不少组织出身,都是些本来与天成帝无仇无恨的普通人家,最终堆成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