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野无能为力地看着外祖母的泪水,正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徐白来了。
徐白衣着整洁地站在薛野家的门口,看上去有些微局促。他从小便被庙祝教着读书识字,小小年纪便已体现出难言的风骨,光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个贬谪而来的小仙童。
叫人看了不由地心生欢喜。
果然,外祖母见到了徐白,赶紧用衣服擦了擦眼泪,然后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小徐白来了啊。”外祖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欣喜。她一边朝徐白走了过去,一边努力地掏着口袋,终于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糖,递给了徐白。
这些糖是外祖母在过年的时候省下的,薛野都难得能吃到一颗,可每次徐白来,却定然有他的份。
外祖母笑着对徐白说道:“来,吃糖。”
徐白接过糖,礼貌地道了声谢,目光却落在了薛野身上。
而薛野,只是呆愣在了原地。当他看见徐白的那张脸的时候,竟突然感觉记忆如同出柙的虎兕一般,凶猛地朝着自己袭来。
往事万千涌上心头,而薛野却仍然记得眼前的这一幕。他记得外祖母对徐白的喜爱,也记得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甘。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薛野便对徐白种下了怀恨的种子。
不,或许并不是恨,薛野只是想变成徐白。因为在形形色色的同龄人中,徐白是薛野见过最“厉害”的。薛野其实是想,如果他能变成徐白,外祖母是不是会高兴点?如果他能和徐白一样厉害,娘是不是就会愿意回来和他团聚了?
诸般妄念,终究成了薛野的不可得,为其困囿一生——
要是能做徐白就好了。
可难道做薛野就不好了吗?
难道变成徐白,真的就能让外祖母开心,让娘回来了吗?
薛野不知道,薛野不想知道。
所以薛野决定恨徐白。
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去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薛野看着对面那张年幼的徐白的脸,只觉得无数张徐白的脸在自己的面前依次闪现,慢慢重叠:在仙师来村里选拔年满十三岁的孩童时,徐白用他那完美的天赋力压众人时波澜不惊的脸;弟子选拔考试时,徐白被冤枉了跪在台下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剑冢夺剑之时,徐白拔出玄天,在剑光之下半明半晦的那张脸……
当年八岁的薛野只是看着徐白接过了外祖母手里的糖,可二十二岁的薛野想也没想就直接冲了上前去,一拳便揍在了徐白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你大爷的,我想揍你很久了。”
空中传来了镜子碎裂的声音,如同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般。
到了这时,薛野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心魔幻境,便是要勘破对徐白的执念,放下对徐白的恨。
薛野什么都知道,但薛野不想放下。羡慕、嫉妒、恨,是困住薛野的尘网,也是催他奋进的号角;是诱他堕落的魔音,也是渡他苦海的佛号。薛野前半生有太多想要放弃的瞬间,若不是靠着对徐白的一腔怨怼,他委实难以支撑下来。
“我为什么要勘破?我又为什么要放下?”薛野在心中问道。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村庄消失了,外祖母消失了,挨了一拳的徐白也消失了。薛野面前只剩下了一面巨大的湖泊,他站在湖泊的正中央,看着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告诉薛野:“因为放下我执,方得自在。”
薛野却道:“笑话,你怎知我不自在。”
“坐拥心魔,如何自在?”
“夸父尚能逐日,为何我不能追逐徐白?”薛野看向身下的倒影,扬起了声音宣告道,“徐白从来不是我的心魔,他是我追逐的太阳,是我追寻的前方,亦是……我追随的梦想。”
说到了这里,薛野方才终于愿意和自己和解,承认他一直以来对徐白的那些隐晦向往。薛野直觉得失了面子,而水中的倒影却仍在锲而不舍地提着问:“哪怕穷尽一生,只能追赶一个背影?”
薛野既然已经承认,便索性把话说得清楚点。这一次,他十分笃定地回答道:“哪怕穷我一生,追赶一个背影。”
当薛野回答完这句话之后,他陡然便化作了一滴水珠,从半空中坠落,汇入了他身下的那片湖泊之中。湖泊中,薛野的倒影即将消散,从他那已经模糊的面容之上,仍能看得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而现实中的薛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白的脸。
远处的金乌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了雪山的怀抱,晨曦即将来到。而徐白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薛野面前,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薛野的脸上,一瞬不眨,仿佛能看透薛野的内心。
薛野想也没想,便朝着徐白挥出了一记老拳。
很可惜,那拳头被徐白给接住了。
徐白没有松开薛野的手,他就那么握着薛野的拳头,语气诚挚地对薛野说道:“恭喜进入化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