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是你飞升那日,九重天之上。”
闻言,少年扯出一抹微笑。
“师尊,当时我推了您,还跟您生了好大的气呢。”
那是戚家落魄以后的事。
整个家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同姓之人,男为奴女为娼。
彼时,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气正盛,怎么也接受不了戚家当下的结果。父亲救下的人本就无罪,他们不过放走了无罪之人,分明什么都没做错,怎就沦落到现在的结果?
被贬为奴籍的几年时光,他受尽白眼和侮辱,起初他被拉到达官贵人家为奴,他拼命地想向那些人证明自己的父亲没错、证明他们做的是善事。只是……
那些人在乎的根本不是他的清白。
他们只知道,昔日皇亲国戚家的小世子,如今沦落到必须为他们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的小东西,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
在他们眼里,少年甚至算不上一个人。
墙倒猢狲散,那些哥哥伯伯,明明是昔日父亲的同僚,但朝堂上的失势,却让少年变成他们眼里,可以随意打骂的小玩意儿。
就连戚无深每次「自证清白」的反抗和争论都变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谈资。
——“看吧,他还在折腾。”
——“还以为自己跟以前一样是什么尊贵的小世子吗?别做梦了,戚庭义都死了,谁愿意听他说什么?”
——“折腾呗,反正也没人管他,累了就不喊了,像只鹦鹉一样,也是滑稽。”
一天两天过去,他还会争辩。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他还相信父亲所教的良善大义。
但一年两年过去,少年变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不再在乎那些公平正义、天下百姓,他想做的由还戚家公正,变成守护好身边的人。
可偏巧,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不了。
他被打发去教坊打杂,却只能看着家中在世的女眷被人欺辱凌虐,夜不能眠,朝不得食,最后郁郁而终,死得死散得散。
那夜大雨滂沱,戚无深送走了最后一位亲人,那些人将他的母亲用草席裹起来,扔去乱葬岗,嘴里还说着一些风凉话。
“啧啧啧,真当自己还是以前大名鼎鼎的甄夫人啊?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这不为了面子,送了命吗?”
“可不是吗,戚庭义死了,谁还能罩着她?能多活这么两年,现在才死,也算是福报了吧。”
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受尽□□,他不许有人在母亲死后,这些人用风凉话脏了母亲轮回的路。
少年冲上前去,跟那两人狠狠打了一架,结果却是两拳难敌四脚。
他受了伤,不重,却被罚去牛棚过夜。
寒风瑟瑟,少年却只有单薄衣衫。
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雷狂响。
大雨滂沱,少年仰天而跪。
他想质问苍天不公,他想骂父亲所信奉的天道。
什么修道?修狗屁的道,他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什么信仰?戚庭义一生信仰供奉的那白玉雕像,说是神仙道人,可神仙也不渡他们戚家。
少年没有哭。
少年也并未感到委屈。
他只是觉得那天的雨砸在脸上很痛。
他在雨中淋了好久,到最后他想起戚庭义将那白玉雕像拉近戚府的时候,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此去经年,记忆早已模糊。
少年顺着那些如若隔世的回忆追去,他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被父亲逼迫跪在静室中那尊白玉雕像之前,练习吐纳炼气之法。
那时的他连道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练习那东西,耽误了他玩笑打闹的时间,所以烦得要命,只想赶紧敷衍了事。
而今,过去的种种,快与不快,都成了酸涩的回忆。
大雨之中,少年双手合十,调整跪姿,他合上双眼,想象那尊拜了无数次的白玉雕像此刻正摆在他面前,耳边仍是父亲粗鲁且严厉的教诲。
那些曾经他嗤之以鼻的教诲,若是再听到一次也好。
少年如此想到,一滴水合着雨滑落眼角,继而,他俯身弯腰,用尽全身的气力,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向虚空中的白玉雕像拜去,再吐纳一息。
轰——
一声足以震动全城的惊雷响起,雨幕之中,紫蓝闪电劈落他面前。
再然后,少年只觉身下一轻,丹田之中浑厚灵力贯通全身。
绝望与无助之中,他迎着征鼓城中的万人礼拜和敬仰,就这么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无人问津的牛棚前飞升了。
「牛棚飞升」的美谈在之后的数千年传遍整个征鼓城,彼时的牛棚成了今日的亭楼,但各种喜悲,只有少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