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人也吃准了凌迩的性格,这才想办法让人带话给她。
坐上回程的巴士,凌迩还有些晃神。直到碧色宛如连天的枝叶,将整个世界全部拉入含蓄而绵延的山峦之中,她才有了几分实际感。
她回来了。
回到了逃离了七年的地方。
从山里逃出去后,前18年所经历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站在霓虹灯和光鲜亮丽的招牌中,她拥有了在无限的勇气和热情,也因此连回头都不肯。
大巴跌跌撞撞在山路上行驶,这段路很不好开,因此每周只有一趟车,还只到达山脚。凌迩下车后还需走上三个小时山路才能抵达螣村。
螣村封闭落后,不欢迎外来者。除了上学的孩子外,男女老少皆在本村落内生活,从不外出,就连每日的采购都有专人负责,就好像要将所有人圈养起来埋在螣村这个坟墓里似的,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螣村至今还未通电。
小时候,凌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听挑着扁担采买的奶奶讲山下的人和事。据说螣村以外的世界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流行一种叫做电视机的盒子,三寸的小人被关在盒子里面唱戏,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山下的世界从午后的阳光中跑进了她的梦里。
高中毕业后,她和家里大吵了一家。凌迩不愿意当农民或者是做女工,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偷偷逃走了。她不想一辈子被困在乡下,也幸亏她天性坚韧,靠着打工赚足了学费,随后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到底是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说一点也不想念是不可能的。
还有那个人……
想起那双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眸,她的呼吸一滞,逼迫自己忘记脑海里的画面。
凌迩站在村口那块古朴的石碑旁,从外往里打量着。t
正在游戏的孩童不说话了,捏着手里的木质玩具悄悄看着她。许久,才鼓起勇气喊住她:“喂!你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是陌生面孔,眼睛很黑,也很幽深,像是见不着底的深渊,她白得不像话,唇角往上翘着,有着鬼魅的美丽。就算她带着亲切的微笑,小孩也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
“我是凌家的。”凌迩笑着说,她把弄乱的头发往耳后别住,宽松的袖子落下,露出一截光滑细腻的手腕。
她的气定神闲让小孩有几分愣神,然后迅速跳下栏杆往后大喊:“凌迩回来啦!”
做完一切后,他继续爬上围墙,“你就是凌迩?”
“你知道?”
小孩撇撇嘴:“当然知道呀,他们说你吃人呢,让我们不要学。”
凌迩忍不住笑了起来。
出来迎接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停在凌迩面前,“姐,快走吧。”
他的领口别了一朵白色的布花,头上带了麻布帽,面容清秀,眼圈还红着。凌迩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出来接人的是你?”
凌越华咧嘴:“就我最闲。我爸最喜欢的学生是你,怎么着也得出来接一下。”
他帮凌迩拎起了包:“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孙老师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的消息。”
“伯伯病逝,不管怎样我都是要回来的。”
凌越华抿了抿唇角,望着凌迩的侧脸:“你……”
凌迩这些年越发好看了,跟十八岁的时候相比差别太大了,第一眼见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畏惧认人。昨天在门外听到的消息让他有些不安,挣扎再三,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许是骗人的。
不管怎么说,凌迩姐是二表舅家唯一的孩子,怎么可能……
凌迩:“嗯?”
“没什么。”凌越华笑笑,不再言语。
家中空无一人,应该都去送葬了。她换上留下来的旧衣服,也随着人流去了葬礼。
尽管从侧门入内,凌迩的到来还是让宾客哑然,而后是止不住的窃窃私语。
“她怎么来了?”
“老三不是办了学校吗。死了总得来看看。”
“我看这学校还是不办的好,娃娃们一个个都想往外跑。都怪她带的坏头。”
“没关系,反正……”
反正如何?
凌迩没有听到下文,就被叫到了父亲凌明翰身边。
许久不见,他黑了不少,衣衫卷着边,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看着她。母亲孙金凤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来了。”他淡淡道。
凌迩应了一声。
屏风将堂前摆着的尸体遮掩住,花绿锦被盖过死者的额头,只留出一截干瘦布满暗疮的手指。天气炎热,蒲扇下流动的风带了一股腐坏的臭味。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带着他们一遍遍读书的三伯,现在也是一具尸体了。
“跪下,给你三伯磕头。”
凌迩依言照做。
她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三伯。要不是三伯力排众议建立了学校,她只能随波逐流,被既定的命运推着走。干活、结婚、生子,被困在这个牢笼之中,当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
她嗑了三个头。
凌明翰冷淡地看着她:“磕完了就起,去后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凌迩没有想跟他吵架的心思,左右已经送了三伯一程,应该要即刻离开了。她的沉默让父母再度投去目光,凌迩背对着他们,没有感受到目光中不同寻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