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维特一怔,在查理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的时候公爵却不怒反笑。
“‘说明’?你不是一向很会自作主张吗?我还以为任何意见在你眼里都毫无意义呢,怎么?需要冒险的时候你就需要指导了是吗?”
很好,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才是公爵大人的一向作风,查理面无表情地想。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店长一向很识时务:“是我的错。”
道歉来得太过干脆,德维特反而顿了一下。
“其实我并非没有尝试过,但您也知道,我的外表对各种潜入行动都有很大的局限性,这里离艾莲娜的魔力辐射范围已经很接近了,我必须小心行事。”
他看到公爵的脸色稍有缓和,又立刻补充道:“但我确实在尽力弥补了,天黑后尤金会带回新的消息,还有普莉西亚小姐,您昨天晚上遇到她了。”
德维特并不意外他用的是陈述句,虽然王室里的新闻并不会在大街上流传,但王后卷入命案,伯爵夫人被歹徒挟持一事一夜之间就能在上流社会之间传个遍,就像早春溪流表面破碎的薄冰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水纹还会让裂纹不断扩大。情报渠道是查理的拿手好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到内幕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说到这个,公爵原本有所放松的手又提了起来。
“谈到情报,现在我对你的工作能力有所怀疑。”德维特冷冷地说:“关于普莉西亚。”
“您指的是科特的预言?是哪一部分让您产生了这种想法?”查理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询问姿态。
公爵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放开了他的衣领,重新坐回椅子上。
“普莉西亚看起来很好。”他说:“我看不出占星师所预言的危险。”
查理眨了眨眼睛:“有些危险是无法用双眼看到的。”
德维特阴沉着了脸不说话。
“即使您不相信科特,也应该相信那支蔷薇,对不对?”查理又说道。
尽管自从离开潘尼格拉之后查理就再也没看见过那个天鹅绒盒子,但根据上一次的情况来看,如果蔷薇真的与普莉西亚的生命相连,那么现在估计花瓣已经脱落了不少。
“你说的对。这也是我没有立即掐死你的理由。”德维特讽刺地说。
占星师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全部记得,‘精神日益衰落,□□已经难以再支撑她的思想’……不能说语焉不详,但从不同的方向解读,确实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在短暂的会面中,普莉西亚并没有出现德维特预料中的病态或者萎靡,虽然有所消瘦,但并没有达到影响健康的程度,头脑也很清晰,两相对比,占星师的语言简直有些危言耸听,如果不是那支蔷薇仍旧日益衰败,那么公爵几乎可以断定那个所谓的占星师不过是个愚弄他千里迢迢跨越大陆的江湖骗子。
善解人意的店长很快就弄清了公爵的纠结之处,他断定对方认为自己没有参与王宫大冒险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肩膀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科特的占星术从不出错。”店长看着茶杯中袅袅冒出的白烟轻声而坚定地说:“但我认为没有必要狭隘地认为普莉西亚小姐遭遇了什么病痛创伤,就从预言的字面上理解,也许我们应该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她的精神上。精神上的衰落有时候比□□打击更为致命,尤其是对敏感的女性而言。”
换句话说,也许恰好是那支蔷薇误导了德维特。
德维特皱起眉头:“那表示普莉西亚对现有的生活表示不满?”
查理说:“也许她发现生活的真相和她原本想象的不一样……但话说回来,生活的本质本来就很难令人满意。”
德维特嗤之以鼻:“她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普莉西亚是任性、向往自由、一心只想为所欲为的天真贵族小姐,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远嫁莫克文。
德维特愿意为了确认姐姐的安全不顾危险,放下身段潜入另一个大陆,只为了确认她安全无虞,但却不会因为她感觉生活苦闷而劝说她放弃婚姻,甚至带她回勒梅那。退一步说,即使他愿意,普莉西亚也不会接受这种提案。
在德维特姐弟俩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中,尊严有时候确实是高于一切的。普莉西亚虽然远离家乡,但她的婚姻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她的家族势力,让失去掌权人的白兰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动荡期,这是各方权衡博弈的结果,也是完全出于她本人意愿的抉择。现在她的丈夫高贵富有,她是拥有无数珠宝和仆从的伯爵夫人,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弯下腰。在小型战乱不断,奴隶和平民朝不保夕的环境下,这已经是大多数女性难以想象的优越生活,任何一位理智清醒的贵族夫人都不会因为丈夫的不体贴或是冷落而做出不体面的抱怨姿态——贵族的婚姻本来就绝少是因爱结合的,不对彼此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才是符合当下社会常规的做法。
查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完全明白德维特的意思,把人性里尖锐而复杂的棱角反复打磨直至光滑而刻板是贵族教育里一贯的做法,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这是存留至今的古老家族在风云诡谲的漫长岁月中总结出来的生存智慧,他……无从置喙。
他看着俊美的公爵坐在椅子上,即使肩负的压力再大也永远笔直的肩背依然挺得宛如礼仪教科书,但在此时此刻看起来却有些僵硬。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穿过,空气里的灰尘在细长的光束里缓慢打着旋,查理的眼神逐渐开始有些迷茫。透过年轻的公爵,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也是这样一个铺着长毛地毯的房间,他和一个小男孩一起坐在书桌后,一边龇牙咧嘴地写着永远看不到头的诗歌鉴赏,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旦听到鞋跟敲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就会立刻挺直背脊,否则那个古板的女人就会厉声谴责他们‘绅士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仪态!只有下流的混混才会这样坐在椅子上——’坐在他对面的小男孩板着小脸,只有家庭教师转过身去的时候才会迅速和他交换一个眼神,虽然彼此没有出声,但无需语言,他们一向最了解彼此。
兔子店长收回目光,手里的茶杯已经渐渐凉了,他突然笑了笑,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冷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