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地方坐下聊吧。」他说。
「那边行吗?」陆南扬伸手指了个方向,是小吃街对面的街心花园。
这个小花园里的人很少,一座小喷泉在昏暗的路灯映照下静静地喷涌着。谢泉和陆南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空气里弥漫着带有青草香气的细雾。
谢泉靠在长椅的靠背上,「我们家的事,你听说了多少?」
「也没有多少。」
「别装蒜。」谢泉眯起眼,「你接李鑫委托的时候,肯定做过背调,不然也不会找到我。」
陆南扬叹了口气,「真没多少,只是听朋友说起过一点。说……你爸爸是个精神病患者,经常家暴,後来你妈妈就被……他就被关进精神病院了。」
谢泉「嗯」了一声,抬起头,望着夜幕中的星空,「我妈叫徐倩,是个没什麽文化的农村妇女。我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我妈一起做饭丶做家务,家里什麽脏活累活都是我们来,谢远强却从来不需要干任何活,还能对我们挑三拣四。有时候他只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就会突如其来地大发雷霆,会拽着我妈的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会骂她婊子然後扇她的耳光。」
陆南扬的胸口再度升起那种被弯钩刺中的感觉,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抠住长椅上的一根木条,指甲深深陷入。
「但他也并不都是这样。正常的时候,他看着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会笑,会逗我玩,会下班的时候给我买好吃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他一直都很正常。」谢泉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妈很喜欢吃香菜。」
「说过。」陆南扬低声说。
「应该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吧,有一阵子,很长一阵子,大概有一个多月,他都没有发过疯。那阵子正好是香菜上市的季节,我妈就总是做香菜。」谢泉低声说,「後来,有一天晚上,我妈做了香菜牛肉,谢远强忽然就发飙了。」
「『香菜香菜,你个婊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炒香菜。』他说。」谢泉的声音开始不稳,身体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把吃进去的菜全吐在了地上,掐着我妈的脖子往地上抡。那天他下手实在太重了,我吓得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结果被他按在了地上。」
谢泉的呼吸开始杂乱,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前额渗出细汗,手指紧紧攥住长椅的扶手,「然後……」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忽然用手捂住了嘴,脸色愈发苍白。
陆南扬一把握住了谢泉的手,加重音节说道:「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然而谢泉摇了摇头,用了很大力气压制住反胃的感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逼我吃了地上的呕吐物。」
陆南扬的瞳孔一瞬间放大,愤怒丶恶心丶夹杂着巨大的荒唐感像炸弹一样在他的胸口爆炸开来。
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麽那天他炒了一盘香菜牛肉,谢泉的反应会那麽大了。
这算什麽事?
这居然是会在21世纪里发生的事?
这样的情节,他就算在小说里看到都会觉得荒诞可笑。
谢泉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低头喘息了很久。
哭声丶吼声,挣扎声在耳边回荡,谢远强的脸像个鬼影萦绕在他的记忆里,赶也赶不走。
但在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反倒觉得浑身一轻。许多事,就算过去了这麽多年,他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
当他在谢远强的房子里一晚又一晚地做噩梦的时候,谢泉忽然意识到:
对他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分享光鲜的人有很多。
但可以分享丑陋的,却好像只有陆南扬一个。
只有陆南扬知道他有多麽肮脏丶多麽恶心丶多麽虚伪和神经质,只有陆南扬了解他表皮之下竭力掩盖的腐烂。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丧失味觉的。」谢泉吐掉嘴里的一口涎水,慢慢地靠上椅背,「也去医院检查过,味觉系统没有任何问题,是心因性的。我以为只要时间久,就会慢慢恢复,没想到十几年了,还是这样。」
陆南扬只觉得肺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难以呼吸。
「他还对你做过什麽?」陆南扬这句话轻得几乎是气音。
「很多。」谢泉低声说,「该说的,不该说的,刘秋烟都说过了。你肯定也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陆南扬闭上眼睛,那天晚上刘秋烟泼妇似的疯狂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陆南扬简直不敢往更深处想。
「刘秋烟和你,」他低声问,「到底是……」
「她是谢远强的出轨对象。」谢泉喝了口果茶,压下嘴里上涌的反胃感,情绪平静了些,「在我妈出事前後,他们俩谈得如火如荼,成天成双入对,以至於街坊邻居都以为她才是谢远强的正妻。谢远强被捕以後,她一直觉得那栋房产应该由她来继承。大概是谢远强给过她什麽甜言蜜语的承诺吧,让她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爱她的,而且以後总有一天会娶她。」
说着,谢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但是我太了解他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麽样的人。虚伪丶卖弄,在人前表现得光鲜亮丽丶花言巧语,实际上掀开那层皮,里面早就烂透了。」
「他就是个人渣,是个让人恶心的败类。」谢泉笑着侧头看向陆南扬,「我跟他其实很像,对不对?」
昏暗的灯光下,谢泉纤长的睫毛往灰色的瞳孔处投去阴影,笑容里满是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