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目光令他有些不舒服,苏融抬手隔着衣服压了压心口,没再理会燕沉山,迈步离开了。
少倾,直到林大手中的那一抹烛火彻底寻不见了,燕沉山才略略动身,朝着门外走去。
苏融喜静,来时全部身家都拿去买了赵宅,初时只想着如何让赵澜一家人安顿下来,全然没顾过自己,直到赵澜带着那女子回去,苏融才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耳光。
他还记得那天的场景。
苏融坐在书房中,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帐簿,林大进屋後点了油灯,又拿来灯罩免得烛火太晃,见苏融缩在太师椅中没了动静,也不敢多问,低头迅速将烤火的炭盆摆好,这才悄悄退出门外。
苏融几近自虐般,每到深夜总要将那天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出来,仔仔细细地回想过千遍万遍,直到将每一个人的脸,每一幅神态都深深刻在心中。
他要好好记着这群人的嘴脸,再千遍万遍地磋磨回去。
「绒绒……我,我对不住你……那天我喝多了,她有了身孕,我不能不管她。」
「昌永侯府就剩这几个独苗了,老身求你高抬贵手,好歹留下这侯府嫡系一脉啊!」
「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大哥也是有苦衷啊……」
苏融好似又回到了那天,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面,指责他,唾弃他,却又恳求他……
苏融猛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执拗与痛苦,他狠狠一扫袖,帐簿尽数被推开,簌啦啦地落在地上,杯盘瓷盅也被扫落在地,碎成满地渣子。
屋外侍立的林大听见动静,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
燕沉山从拐角处走来,步履稳重,两手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汤碗,走过一扇扇门窗时,烛火打在他的脸上,教人分不清他的表情。
「诶!」林大看见燕沉山站在书房门口,抬手正要推门,忙不迭地出声制止,压低了声音道:「你现在进去做什麽?没听见主子心情不好吗?别碍事,快走吧!」
燕沉山看了林大一眼,并不言语,也没什麽表示,自顾自敲了敲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夜中格外清晰,书房内蓦地一阵沉寂。
林大一脸的生无可恋,立马噤声屏息,似乎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苏融久久不曾回应,燕沉山不疾不徐,又叩了几下,温声道:「主子,是我。」
「……」
「滚。」
第3章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打开。
苏融陷在太师椅中,大氅被他随意丢在地上,椅子四周散落着数十本帐簿和瓷盅碎片。
他就像是被人抽净了力气,披散着青丝,一身素白衣裳,颓靡又张扬,像是索命的厉鬼,又像是即将凋谢的残花。
燕沉山进来後,苏融连抬眼的力气也没了。
他本该起身怒斥燕沉山不守规矩,再将他给打发出去,但苏融此时只觉得浑身疲惫倦乏,四周散落着书册和瓷碗碎片,分外狼狈。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收拾眼下这残局。
燕沉山走近,稳稳当当地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夹着碗盖提起。
「我给主子煲了甜粥,可以驱寒。」
「拿下去。」苏融有气无力,抬手揉着眉心。
「粥里放了红枣和红豆,还有几个小汤圆,不知主子喜忌只放了一匙糖,主子试试。」
燕沉山边说边拿着瓷勺轻轻搅拌着甜粥,顿时碗中热气腾腾,说罢又将瓷勺轻轻放在苏融顺手的地方,之後便负手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苏融轻轻蹙眉,眼里闪过一丝不虞,「我说,拿下去,你没听见麽?」
燕沉山岿然不动,当真似一座小山般站在原地,正当苏融被他这般模样激起几分怒气之时,又见燕沉山朝前倾身,变戏法似地又从身後拿出一根糖葫芦,轻轻架在瓷碗上。
这是在拿他当孩子取乐吗?
苏融原本积攒的怒气在看见这串糖葫芦时瞬间跑没了影,简直是又气又笑,他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去拿这串糖葫芦想要丢在燕沉山身上,再斥骂他一句,让他滚出去。
然而在苏融抓起那串糖葫芦後,原本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是极爱吃甜食的,小时候被爹娘管着不许多吃,他也听话从不偷食,每次过年娘亲便会亲手挑选他爱吃的果子,亲手给他做一串独一无二丶京城中最大的糖葫芦。
苏融望着手上的这一串糖葫芦,陷入沉思。
他已经多久没有和爹娘来往书信了,当年他执意要嫁给赵澜,没少惹人非议,之後不惜窃取家中信物,更是惹地父亲大怒,母亲失望至极,与他断亲。
燕沉山在一旁默不吭声地收拾完满地残骸,又将帐簿一本本拾起垒好,放在他的案桌上,不等苏融赶人,燕沉山已经识趣地离开了。
大门轻轻关上,烛火也跟着发出一声噼啪的爆燃,烛芯暗了一瞬又再度亮起。
苏融犹豫着将那串糖葫芦送入口中,轻轻咬下一颗糖果子,糖衣甜脆,果子清甜,苏融慢慢地嚼着,这是他今天入口的第一样食物。
一行清泪沿着面庞滑下,顺着轮廓洇入唇齿间,散发出一阵苦涩与辛咸。
许是他前半生吃了太多甜,总要吃些苦来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