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巡郁郁不得志太久,魏夫人听了,为他高兴,却也有些犹豫地想,是否是丈夫压抑太久,以至于夸大了池暮?
但他果然没有说错。
在看到车辕逼近的一瞬间,少年的肌肉贲张有力,向前掠去,电光火石间将那小女孩提起,而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了马车后的青草地上。
她连魏巡都顾不得了,急急地跑了过去。
“可有伤着哪儿?”
池暮不去看那扬长而去的煊赫车驾,他应了魏夫人一声,尔后轻手放下张小竹。这小丫头似乎很呆,一副不知害怕的模样。
张平安觉得那短短的一瞬间漫长得吓人,他冲向前来,搂住了张小竹,骂她也不是,打更舍不得。他瘦弱的身躯内充斥劫后余生的剧烈情绪,胸腔起伏,带着刺人的痛感。
好半天,他终于平息了情绪,这才看向了那救命恩人。
——出乎意料的年少,面容俊朗,高大挺拔,一双润秀的桃花眼极为沉静,但看通身打扮,并不是洛都的贵人。
张平安长长的作揖,开口的声音都发抖:“谢这位郎君,救了我女儿……”
那样凶险的境地,他居然只是一掠一跃,就从车辕下把小竹拉了回来。
池暮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魏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见他连衣角都没被马车溅起的泥点子弄脏,才终于释然的笑了:“刚刚可叫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魏夫人扔地上的魏巡磕了下后脑勺,终于醒了酒。他走了过来,还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魏夫人颇有些内疚地替他揉着后脑勺,解释道:“是城阳公主的车驾。她大抵是要往汤泉宫去,不是要春猎了吗?”
年年春猎,声势浩大。
魏巡酒醒了不少,忆及每年春猎时的浩荡队伍,点头称是:“贵族行事向来无忌,何况还是在将将春猎的时候。只怕金吾卫都在前面替她开道吧。”他前些年也在金吾卫中当过事,很清楚皇族的排场。
张平安抱着张小竹,从他们的几句话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霖州岌岌可危,流民食不果腹,洛都的贵族们,竟还有心思春猎吗?
他五内如焚,又觉得浑身发冷,张小竹似乎终于缓过神来,轻轻蹭了蹭父亲的下巴。张平安回过神来,安抚似的拍着女儿的背。
他有些自嘲,有什么好怒的,本就,命如草芥。
郡主与马奴(24)
池暮忽开口:“阿叔如何称呼?”
张平安微愣,看向这少年,答道:“我姓张,原是霖州地界的人。”
池暮便从善如流,温声称他为张叔。
张平安只觉眼眶微酸,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纵然沦落今日这般田地,可怀中还抱着他和妻子唯一的女儿,他得撑着。
池暮没有问他缘何到此,却取出来一包温热的吃食。
“是蜀州那边的手艺,不知小女郎是否吃得惯。”是他走前从那小饭馆里打包的,他记得朝笙说青州多甜食,她向来好奇湘蜀味道,他索性便趁着出城的机会给她捎上一份。
他将用干荷叶包裹着的吃食放在了张小竹的手中,这小丫头立刻便被隐隐约约的麻香味吸引住了,把荷叶抱得紧紧的。
张平安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他原也算生活体面,只是生活一夕之间骤变,谁曾想,今日要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相帮。
池暮看出这男子的不自在,不再多说什么,他既救下了张小竹,又亲眼看到了流民的境况,也便不再逗留。
张平安抬袖,微微压了压泛酸的眼角,抬步送他们,走路时努力绷直已佝偻的脊背。等到池暮等人远去了,他看向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张小竹紧紧攥住荷叶的小手松开,懵然低头看去,几块碎银上已经流满了红油。
待到走开了,魏夫人看着池暮折回了饭馆,重新买了份麻辣兔肉,忽而叹气:“刚刚那样险,你不害怕吗?”
魏巡不赞同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
魏夫人瞪他:“若没事便罢,若失手了,兴许城阳公主的马车便轧过去了!”
思及宣朝王侯们的做派,魏巡有些悻悻然的闭嘴了。
池暮却微微一笑:“我对我的身手很有把握。”是真的很有把握,所以救人的时候格外的坚定无惧,他已能依仗自己救下想救的人。
尽管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魏巡虽不敢再说什么,却拍了拍池暮的肩膀以示赞同,便听得他声音沉静——
“况且,我也被人救过的。”
曾在连天的大火中质问命运的残酷,也在冰冷的曲江中被人救起,被人珍视,被人信赖,那些翻涌的恨最终沉默地掩藏在最深的地方,原定的轨迹中,池暮本应该在在最后成为一世而亡的暴君,却在今生对素昧平生的人伸出了手。
魏巡似乎想起了什么,扼腕道:“救人是好的,我看你还藏了些银子给那小丫头吧?”
池暮笑着承认:“师傅眼神真好。”
“嗳,你倒是大方,但你替郡主照顾那乌骓马,一个月便也是这些银子吧。”
——的确,朝笙在钱上十分一视同仁,绝不因对于池暮的偏爱而给他多出的工资。
一个月八两银子,与她的护卫们是一样的月钱。
魏巡在那叹气:“八两银子,给便给了,池暮啊,不是师傅说——你也得攒些银钱娶媳妇啊。”
他苦口婆心,忘却了自己曾喜提白银三千,此时感慨池暮的薪资,已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