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规模的船队在?九越县并不少见,但一齐驶入县城码头,留意到此处的陆上?人仍是?吃了一惊,有人不由?道:“这些水上?人是?今日约好了一道进城?过去?走这条路的最多是?些载客的艇子,怎的这会儿?把家里的住家船都驶来了。”
码头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很快就有听见这话的好事人同他解释,“你也?没少在?码头上?来去?,怎的消息如此不灵通?没听前?些日子衙门的官差在?大街上?念告示,说是?朝廷颁令,为奖赏去?年?那批掏钱买荒地,垦荒种咸水稻的水上?人,特许他们改贱籍为良籍,这些个水上?人,估计都是?为此事来的。”
“真的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到。”
一腰背微塌的老?汉在?旁边悻悻道:“过去?这帮‘曲蹄子’上?岸穿鞋都要挨罚嘞!现今世?道变了,他们倒要踩到咱们头上?来。”
靠得近的汉子默默挪下脚跟,好离他远些,这老?头子八成?是?老?糊涂了,水上?人就在?眼前?,人多势众,他说这个怕不是?想挨揍,自己还是?赶紧快走几步,省得一会儿?老?糊涂挨打,反倒要连累旁人。
或许和这老?汉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是?与过路汉子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水上?人要想改籍,就得种咸水稻,那些咸水荒滩皆在?僻远的海边,若想耕种,还需有船方可,给了他们,他们定也?不乐意去?,说白了,今后的日子不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且有了咸水田种出的赤米,今年?秋收后整个九越的粮价都降了下来,细论起来,陆上?人也?不是?没从其中占到便宜。
汉子撇撇嘴,注意到上?岸的水上?人里有几个抱着?小孩子的,赶紧快步奔上?前?叫卖,管他哪里的人,能让自己赚到钱的就是?好人。
“郎君,给孩子买个拨浪鼓吧,我这拨浪鼓的鼓面不像别家是纸皮,而是?羊皮,玩多久也?敲不坏!”
“卖芝麻糕、小豆糕——三文一块,五文两块!阿叔阿婶,要不要来几块?”
“香饮子!解渴润燥的香饮子甜饮子嘞——”
钟洺护着?家里人,没走几步就被好几个叫卖的接连拦住去路,他们刚从家里来,不渴也?不饿,饮子糕点之流平日里也?没少吃,因而都摆摆手说不要,唯有那卖拨浪鼓的汉子被钟洺招招手叫到近前?。
“要个小些的,拿过来我看看。”
一个小鼓递到眼前?,他晃了晃手,一串“咚咚”声响起,比纸面的拨浪鼓动静更厚重,长乐在?苏乙怀里扭来扭去?,显然是?极想要这个新玩具。
钟洺见孩子喜欢,直接问了价,花了一钱银子买下。
“一会儿?怕是?要在?县衙门前?等一阵,买个小玩意逗他,省得哭闹。”
苏乙笑着?点点头,也?未说别乱花钱之类的话,其实要说买玩具,家里的玩具就不少,哪里至于来城里现买。
其实就是?钟洺宠孩子,总想给长乐最好的,譬如刚刚听见那汉子说鼓面是?羊皮的,顿时就看不上?家里的纸皮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咚,拨浪鼓彩色的鼓槌不住地在?鼓面上?敲击,上?面挂着?的彩穗随之摇摆舞动,惹得长乐目不转睛,怎么看也?看不腻。
小鼓从钟洺手里换到苏乙手里,又换到钟涵手里,三?人的手腕子都摇得发酸,县衙的大门终于敞开。
水上?人们听从官差指示,分列成?几队,排到最前?的人依次报出名姓、住地、家有几口人等讯息,文吏们核对无误,确认没有浑水摸鱼之辈,便在?纸上?勾一道,复在?另一卷册子上?誊抄一则,令每个人上?前?在?自己的名字下按手印。
手印按罢,按着?人头数一人发一枚小木牌后就可自行离开,换后面的人上?前?,每一个走完这套流程的水上?人都有几分茫然无措,往往都要愣上?一下,被催促后才慌忙让路。
钟春霞跟在?唐大强身后,他们倒是?不需人家特意提醒,知晓结束后就赶紧离了队,望见钟洺一家子就在?不远处站着?等候,赶紧相携着?走过去?。
看见钟洺,钟春霞仍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低头看看手中木牌,又抬头看一眼亲侄子。
“阿洺,这就……这就成?了?”
水上?人对改籍这事盼了又盼,真到了眼前?时,却发现仿佛做梦一样,很是?不真实。
钟洺肯定道:“这木牌就是?咱们的户牒,拿在?手里,以后办事时给别人看,外人就会知晓咱们是?有良籍的水上?人,一概待遇和陆上?人相同,再也?不必畏首畏尾。”
其实寻常的陆上?人是?没有这类东西的,除非要出县城走远路,才需到官衙申办路引文书,否则没人成?日里揣个小木牌到处跑。
现今水上?人有,定然也?是?暂时的,等再过几年?,所有水上?人尽数改籍登岸,这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这可真是?……”
与唐家人同来此处的还有孙阿奶,她摩挲着?手里木牌,不禁红了眼眶。
“没想到我都土埋脖子了,还能沾上?儿?子儿?媳的光,舍了贱籍当上?良民?。”
她大字不识,不清楚该怎么说清此时的感受,非要说的话,那便是?痛快!
只可惜孩子他爹走得早,不然留到今日,他们老?两口就能一起享儿?孙福。
一时间?,县衙门前?方圆百米的地界里,尽是?水上?人又哭又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