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解忧的裙角璇出视线之时,赵匡胤跌坐椅中。这一日之间,诸事纷至沓来,皇上予以重兵权,为免猜忌,他需更加谨慎,南唐战事未决,又冒出了先帝二子的消息,接着余爷在黑衣军重重守护中被射杀,桩桩都是极头疼的事,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过解忧让他不知所措。
赵匡胤双手撑住了额头,像是支起了浑身的无力。他想起那日得到解忧得罪了长孙妃的消息时,自己大费周章,不惜装扮成宫中内侍,跟着运送生猪的车队,混进后宫去见秦妃一面;还有方才,不明身份对手在暗处,又准又恨地将余爷一家老小射杀,他不确定对方究竟想要掩藏什么,但作为那日大火的幸存者,若是解忧早去了一步……他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他在书房里独自坐了一夜,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东方透露出一丝鱼肚白,将迷蒙混沌的夜色驱赶地无处可逃,霞光一抹一抹地渲染着澄澈的蓝天,凑成绚烂的色彩,新的一日来了。他闭上双目,眼前却出现了解忧离去时,噙在眼角的那一颗清泪。
上巳(一)
金明池和琼林苑是开封城中最大、最繁华的皇家园林,但每年从上巳节开始到四月初八,都会对外开放,许士庶游行,在京的官府司衙,除了当值的官员,其余诸人便相邀携伴出行。一来是借着祓禊的由头,消灾免祛难,求得一年的好官运,二来亦是结交好友,巴结权贵的号机会。
赵匡胤对此类宴游本来兴趣不大,但近日贺氏身体有些好转,又难得开口想到琼林苑游玩,赵匡胤不愿扫了她的兴致。便让匡义安排,选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搀上赵母,带着新酒、炊饼、果子等物,一家老小访春而来。
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寞幕纷郊原。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到琼林苑游玩的人很多,四野如市,大多是些高官皇亲,与赵家两位兄弟遇见了,寒暄不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芳树之下坐好,刚罗列好杯盘茶点,一家老小还没来得及闲话几句,宫中的赏赐便到了。
先是皇后赐下的果食十二盒,接着是雅贵妃送来的两罐美酒,刚谢恩完毕,延福宫郭妃又遣人送来鲜花两担,跑腿的宫女口齿伶俐,“我家娘娘听说娘子今日要到琼林苑,怕你们来的迟,这里的荠花都被人采光了,特意让奴婢一早去御花园里采了两担鲜花送来,亦有同赏春色的意思。”
解忧捻起一朵嫩黄嫩黄的花儿,看似礼轻,却最是用心。她心中明白郭妃对她的谢意,笑道:“郭妃娘娘如今可好?”
宫女道:“娘娘一切安好。娘子离宫后,景福宫的秋燕招认了如何偷天换日,嫁祸郭妃,又在库房里搜出了原本延福宫送去的那匣六月梅,人赃俱获,为我家娘娘洗刷了冤屈。如今复了位,宫中月例银子也与一品妃相齐。娘娘说这多亏了那日娘子出言相助,改日还有谢礼。”
解忧笑意浓浓,“郭妃娘娘福泽深厚,我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为娘娘化险为夷的时机罢了。只是这一番下来,延福宫折损了六名宫人,怕人手正紧,我也不敢贸然叨扰。”
那宫女迟疑了片刻,“倒确实有些缺人,我本是在外院打扫的,如今内殿伺候的姐姐都没了,才把我先调了进去,毕竟是在延福宫伺候多年的了。”
“宫中使唤人,能干、谨慎和忠心,那是一个都少不得的。”解忧闲闲地搭话道。
“人选倒是不少,但一时半会的,也难有合心意的。其实内务局第二天便挑了十来个宫人让娘娘选,皇后娘娘甚至将她宫里的霜儿姐姐都拨了过来,说是要帮助延福宫整顿内务,娘娘不敢怠慢,如今我们都由霜儿领着。下次娘子进宫便知。”
在坤宁宫当值,品衔便由四品起,最高可至一品。而到延福宫,最高不过是四品宫人,皇后此举想来也是别有用心。解忧想到霜儿那副浅笑嫣然的模样,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道:“霜儿姑娘机灵能干,在皇后身边也有些日子,如今能帮着郭妃娘娘,也是好的。”
宫女向来嘴碎,最爱传闲话,她多年在外殿伺候,如今好不容易换进内室,便以为得了脸,有一肚子闲话想说。却见解忧没有接下去的兴致,只好悻悻地接了赏银,打道回宫去了。
那宫女刚走,昆玉殿的赏赐便接踵而至。颇感新鲜的是,秦妃的赏赐是一排六名的小伶人,各个样貌清秀,嗓音别致,年龄不过十二。一开腔,便艳惊了四座,唱的倒不是寻常宫曲,尽寻了些情歌小曲慢吟,显得这融融春景越发情思意长。还捎带了一句话,“只许让他们唱五首曲子,要唱多,倒了嗓子了。便要解忧到昆玉殿唱曲半年,方算赔偿。”
解忧也习惯了她这脾性,不过置之一笑,有意点了音调漫长的《西洲采莲曲》,让诸伶人一遍接着一遍唱,奸笑道:“我只让他们唱这一首曲子,若还是把嗓子唱倒了,那便只好怨秦妃娘娘教导无方了。”
一拨接着一拨的赏赐,让赵宅上下觉得颜面大增,各个喜形于色。也引得旁人艳慕不已的目光,纷纷打听这是哪家新贵,竟得如此圣眷?有些惯于闻风拍马的,便挤到了跟前,又是要交换名帖、又是要共游赏春,与方才冷落的场面大相径庭。赵匡胤本就不爱与这些官员耗费精力,又想陪赵母与贺氏安心赏春,便让匡义一并去应酬周旋。
看着幼弟在众人见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模样,赵匡胤先忍不住称赞起来,“匡义入仕不到一年,就能与朝中各级官员,无论品级、出身、官职,相谈甚欢,这等交际本事,便是我远远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