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买药折进去了人命,姜培生一时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些人有敬佩也有愧疚,同时又好奇,好奇他们的信仰,好奇他们哪儿来的这种精神。以至于他对安宝总挂在嘴边的新中国开始有了些许期盼,于是问:“你们的新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叫我们的新中国?”姜培生的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接过了他的话。姜培生顺着声音看过去是黄政委。他走进来,站在姜培生的病床前,说:“你养好病,将来认真学习改造,就有机会重新回到人民中去。到时候我们的新中国不也是你的新中国吗?新中国就不该分是你的还是我的,它应该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的。新中国会实现工业化,每个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家家户户都能用得上电灯电话。没有战争,没有饥荒,往后不管你是谁都不能随意地屠杀欺负老百姓,所有人都能过上安稳的太平日子。”
“若是真能有这样的太平世道,想来党国的将军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太太婉萍是个极好的女人,她从不求我多么富贵,只想和我过安稳日子……可就这么点要求也被我搞砸了……我真是混蛋啊……”姜培生说话声音很轻,听了好半天后,他问:“黄政委,你说我还有机会从监狱出去过得上安稳日子吗?”
“怎么没有可能呢?你心理上不要有负担,眼下主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黄政委笑:“今天是除夕,你们北方人习惯要吃饺子的吧?晚上让厨房给你做一盘,不过医生嘱咐过你肠胃太差,不能多吃哦,尝尝味道就好了。”
“谢谢……我听安宝说了香港的事情,”姜培生身子很虚弱,他讲几句话便要大喘气一会儿才能接着说下去:“为了救我这样的人……真实对不住了。那个牺牲的战士还很年轻吧?黄政委,劳您代我向他家里人说声抱歉。”
姜培生的话说完,安宝在旁边碰了碰他的胳膊。姜培生没太明白这话里有什么不妥,只是见黄政委愣怔几秒,随后点点头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他是无产主义战士嘛。”
黄政委说完从病房里走出去,安宝绷着脸看向姜培生说:“死掉的那位同志就是我们黄政委的儿子。所以你可得好好争气,一定要活着等药买回来。”
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为了给我买药死了?他却要反过来安慰我?不得不说姜培生此刻心里被狠狠地震住,他反思着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度量,换做是他,一定会拔枪崩了眼前这个敌人。
“我尽力,我一定尽力……”姜培生对安宝郑重地说。
白天姜培生与黄政委说话时精神还挺不错,安宝以为他的病稳住了,只要等着药一来就能把人治好,但不知何原因,夜里姜培生忽然发起高烧,烧到41度陷入昏迷。退烧针完全不起作用,安宝看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只后悔白天自己多嘴,怀疑是不是因为他说了香港的事情加重姜培生的心理包袱这才导致病情恶化。
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高烧终于退下去,但人还在昏迷。安宝守着姜培生直到下午三点,才见他终于睁开眼。
“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见医生?”安宝连忙问姜培生。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姜培生轻声说:“等我病好了,我要把它写下来。”
安宝见姜培生能清楚地说话,以为他脱离了危险,所以也没急着去叫医生,而是问:“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少年英雄救苦救难。”姜培生看着安宝笑,轻声说:“他拜了名师,学得一身本领,一路行侠仗义,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这些朋友里面有个十五六岁话很多的四川崽小伍,做事一根筋,但认真仗义……有一个叫长生的男孩,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吃辣,性子软,爱哭鼻子……还有近视眼青年人,他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看着忠厚老实的模样,其实心里特别有主意,是个很聪明的人……”
“你还会做这样的梦!”安保听了跟姜培生笑起来:“你是那个少年?”
姜培生费力地摇摇头,他看着安宝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没了力气。他想告诉他,小说主角是安宝,因为他那样年轻,有理想,有无穷的活力,而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他没有那样的朝气与勇敢,他不会是任何激情澎湃的故事里的主角。只是很可惜这些话姜培生再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浑身气力都在被迅速抽干,声带无法再震动……
他看不清,他听不清,他只觉周遭是一片白茫茫……
安宝看见姜培生眼睛里的光忽然散了,身体像被抽掉筋骨一样变得软趴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病房,高喊着:“医生!医生!姜培生不行了!”
第七十四章火车东站
1950年2月9日是农历小年,也是北平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挂号信。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课铃想起才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走回教室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随后婉萍跟领导请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姨母和如怀他们。从学校离开,婉萍遇见一个熟人,其实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时见过几面。那个年轻女人是刘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当时她在一家美国人经营的高档女装店里做服务员。类似这样的女朋友,婉萍听姜培生说过刘章应该有好几个,不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还有老婆。刘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也乐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欢心的。他私生活乱,但对姜培生非常忠诚,副官这样敏感的位置始终是忠诚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婉萍虽对刘章的私人事情一贯看不太惯,可也始终没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夏小姐远远看见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知不知道刘章的近况。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点头说:“还好还好,培生被送去医院治疗了,这么想来刘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1950年2月9日是农历小年,也是北平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挂号信。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课铃想起才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走回教室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随后婉萍跟领导请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姨母和如怀他们。
从学校离开,婉萍遇见一个熟人,其实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时见过几面。那个年轻女人是刘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当时她在一家美国人经营的高档女装店里做服务员。类似这样的女朋友,婉萍听姜培生说过刘章应该有好几个,不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还有老婆。
刘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也乐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欢心的。他私生活乱,但对姜培生非常忠诚,副官这样敏感的位置始终是忠诚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婉萍虽对刘章的私人事情一贯看不太惯,可也始终没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
夏小姐远远看见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知不知道刘章的近况。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点头说:“还好还好,培生被送去医院治疗了,这么想来刘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那就好!真是谢天谢地!”夏小姐俩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
婉萍与夏小姐分开,回家的路上她有些后悔把这话讲给了夏小姐。因为刘章又不是姜培生,万一他将来没打算再见女朋友,而是直接回四川老家继续跟老婆过日子,那岂不是空给人家希望,到头等来真相更加伤人吗?婉萍想着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尽管有这样的小插曲,但还不足以影响婉萍此刻的喜悦,她回到家里,跟陈彦达和夏青说起姜培生还活着。
“我就知道他小子命大!”陈彦达听后啧了下舌头,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婉萍见到忙着问夏青:“爸爸怎么了,怎么看着不高兴?”
“如怀刚跟你爸吵过。”夏青朝陈彦达努努嘴说:“他给如怀找了一份工作,让人去学校当老师,但你弟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听你爸爸这套,人家自己报名参加解放军去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做老师有什么不好的?”陈彦达摇摇头回了里屋。
“现在又不是以前张大帅打李大帅,成天门楼变换大王旗。全国解放了又不用再打仗,我看做解放军挺好的,”夏青笑着拉住婉萍的手说:“你弟弟走得急,中午跟我们说了声就拎东西跟部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过也没关系,光荣的事情啊!家里人都应该高高兴兴的,不用看你爸那张脸,他就是老古董。”
看着夏青笑,婉萍也跟着笑,说她想取些钱出来,买点姜培生爱吃的东西寄到成都静安医院去。
“他呀,最喜欢吃巧克力,就是不知道现在能不能买得到。”婉萍想着过去,笑起来说:“在天津的时候,培生兜里总装块巧克力,没事就掰着吃,吃得人一年长胖了有三四十斤,肚子上面都是肉。他答应过我要减肥,结果去宋主任那里报到前都没瘦下来。”
这些话说着婉萍又生出悲伤,过去的事情真不经说,再有意思的事情,说着说着总是会导向最终那个结局。看婉萍脸上的笑浅了,夏青忙拉住她的手,说:“好了,不说过去的事情。你不要七想八想,培生现在不还好端端的吗?你只管拿钱去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寄成都去。等他再回北平的时候,说不定人又是被养得白白胖胖。”
“是啊,等过阵子我还要去买辣椒,给他做一大罐辣椒酱,放多多的花生碎。“婉萍弯起嘴角看着夏青说。
2月初婉萍得来的消息说姜培生在静安医院治病,仅仅一个月后,陈婉萍在学校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从成都打来的,说让她3月7号早晨七点到火车东站接姜培生。
电话里说得非常简短。婉萍听到这消息只顾得高兴,什么也没多问清就挂了电话,兴冲冲地跟陈瑛说:“下礼拜二培生就要回家了!”
她跟陈瑛说着周末要去买新鲜辣椒腌一罐培生喜欢的老家辣椒酱,还打算取些之前的积蓄买罐头和火腿,让他回家能好好吃一顿饭。见婉萍这般快乐,陈瑛却打心底里生出焦虑,她没有那样乐观,总觉得姜培生回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感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消息。
要知道一个月前姜培生病得连写封信都费劲,难不成香港买来的药能有奇效,一个月就把他满身病治好个七七八八?这概率大吗?如果婉萍不是因为这个消息高兴晕了头,她大概自己也能品出来其中异样。陈瑛此时生出一个极糟糕的预感——姜培生死了。
“下礼拜二我陪你一起去火车站接姜培生吧。”陈瑛扶着婉萍的肩膀说。
“不用啊,表姐。礼拜二你不是要例行开早会吗?要是接了培生再回去,你肯定要迟到的。没关系,我去就好了呀,”婉萍笑着,眉眼弯弯的,像一颗淋了蜜的软糖,丝毫看不出陈瑛眼底的不安。
“没事的,婉萍。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姜培生了,就陪着你一起去吧。”陈瑛不敢把真实的担忧讲出口,害怕这会刺激到婉萍,只能说陪她一起去。万一在火车东站出现了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好歹有她在,不至于让婉萍一个人承受那样大的打击。
婉萍托关系花重金买来一块巧克力,她把巧克力装在大衣兜里。3月21日清晨5点多,就和陈瑛一起离开家里去往火车东站。
到地方的时候刚刚6点,两个人在冷风里吹了一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从成都来的那一班铁皮火车。婉萍走到说好的车厢前,看着缓缓的大门被拉开,下车的是穿黄绿色棉衣的战士,她伸长着脖子,焦急地等了七八分钟,却始终没有瞧到姜培生的身影,只见到最后走下火车的年轻战士个子不高,怀里报这个盒子。他下了车左右环顾一周,看到婉萍和陈瑛后向着她们走过来、
“请问你是姜培生的妻子陈婉萍吗?”战士问。
“是的,我是。”婉萍急忙说:“我没有看到培生,你知道他在哪节车厢上吗?人太多了,我眼花没见到他。”
安宝盯着眼前的女人,和姜培生说的一样,圆眼睛圆脸很白皙,瞧着岁数小根本不像36岁的样子。他面对婉萍心里骤然发慌,那双充满渴盼的眼睛,让他的话抵着舌尖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