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水流屏住呼吸,心里说了声抱歉,把白布又掀多一些,露出两条腐烂的大腿。
“傀夫人,我,我没有一点不尊敬的意思,我也相信您对我没有恶意,不会来报复我,算了,报复我,我也不在乎。只是不要为难李姐,李姐是好人……”
一边说着,她闭上眼,捏向了大腿上的烂肉。
像肉馅似的滑开了,隔着手套也无法阻挡黏腻感。
睁开眼,果然,两根大腿也是木头做的,她慢慢蹲下身。
担架下,有两只小手正捏着一双腐烂的绣花鞋,小心翼翼地往里缩。
她记得这个画面。她刚要扶着担架站起来,忽然多出一只手从担架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抓住她一下就放开了,哪怕是橡胶手套也没能隔绝那突如其来一下的力量,左手腕酸痛,她走到一边轻轻褪掉半拉手套,看见手腕上一道乌青的手指印。
是诅咒还是别的什么?谢水流也不懂这些,自小到大,别说算命了,她连星座运势都没仔细看过,简直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这个手指印代表什么?她也不敢细想,也不敢再摆弄尸体,管它是木头还是烂肉,咬着牙把寿衣穿上,再把尸体扛起来,尽可能轻地放进棺材里。
想了想,又把白绢花摆在尸体头边。
地上和手套上,还有担架上还有些碎肉,她犹豫着,还是蹲下来捡着,刮进棺材里。
碎肉又小又烂,简直是用捏的,她蹲着干活,忽然身边跑过来几只手——准确说只有手,用手指头在地上走路。它们跑着把谢水流包围了,谢水流闭上眼,没想到什么也没发生。再睁眼,其中一只手忽然伸出一只手指勾了勾,几只手搭在一起,让其中一只手抬起,做了个握手的邀请。
握了手会怎么样?谢水流迟疑一下,还是伸出手和它握过去。
手心忽然奇痒,她刚想放开,就见握住的这只手手心伸出长长的舌头把她手套上的肉泥舔得一干二净,顺着她的势松开了,又勾勾手。
她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也把尸体舔干净了。谢水流正看着,忽然后背一沉,扭过头,一只手搭在她左肩,另一只搭在她右肩。她不敢动,这两只手像是蛇,在她身上一边游走,一边舔了一遍,把衣服上的血肉都吮干净了,衣服比刚洗过还干净,简直不用洗——如果她不介意的话。
这些手,一共八只,接替了谢水流的工作,把担架收拾得干干净净,盖上了棺材。
然后其中两只手立在担架前,两只手立在担架后,两只手立在棺材前,两只手立在棺材后,谢水流猛地感觉眼前一晕,这八只手就变成了四个穿白制服的人,两个老头,肤色发青,两个老太太,肤色苍白,肃穆地抬起了担架和棺材,砰砰地撞在窗户上。
谢水流爬起来,迟疑着,其中抬担架头的老太太歪着头看她,好像是说“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开门”,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意对不对,脱下手套摘下口罩,屋子里的恶臭居然奇异地消失了。
慢慢打开窗户,四个白制服原地踏步。
忽然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唢呐响,抬担架的白制服先迈出一步,明明窗户塞不下她们,但青天白日的,就这么突破物理常识地钻了出去,抬棺的白制服随之跟上,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在空中,落到地上,转了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谢水流立即出门,电梯迟迟不动,她跑楼梯下去,到了自己在楼上看见的那个拐角,已然空无一人。
地上散落着三四片圆形方孔的纸钱,她站在原地时,又轻轻落了几片,像一场很小型很小型的雪,在无人处偷偷下了一场。谢水流说不上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想法,种种诡异,许多冲击加在一起,恐惧已经不再,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哀伤的直觉。不是为傀夫人的死而哀伤,而是为自己,她摸了摸左手腕的乌青痕迹,仰脸看楼上开着的窗户。
一片一片纸钱从她眼前洒落。
忽然,其中一片落在她眼前时有一个巧妙的角度,让她的眼睛正对着中间的孔,透过那个孔,她看见了——那片钱已经掉在地上了。谢水流连忙扑着抓了两枚纸钱,眼镜一样凑在眼前,孔洞中的春乐家园三单元……是一栋只剩下钢筋水泥的……废墟,风吹过烟尘,遮天蔽日的灰霾。
谢水流想起来了。
并不是春乐家园三单元入住率过于低,而是……除了她和李姐以外,剩下的人,全都葬身在此。
那场火……她记不得了,她的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那时她失眠着,坐在阳台上想闵瑜,回过神已经开始流眼泪了,擦擦眼泪,她打算起身睡觉,忽然嗅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非常微弱。
那时候三单元十层楼一共住了十二户人家,都是租客,那时候是凌晨三点多,不应该有人做饭。她一楼一楼地贴着门缝去嗅,嗅到的是五楼一户人家,那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一股明显的烟气了。
她咚咚咚地敲门,对方却始终不开,她打电话给李姐。李姐和她一起砸门,李姐也是实心眼,没有留备用钥匙,还是用对付她的法子,用一把斧头劈开了门,时间耽搁,屋子里已经是熊熊火海。
消防的呜呜声已经在不远处了,谢水流喊着里面有人吗,里面却没有回应,李姐抓着她,李姐体力好上楼挨家挨户敲门往外跑,谢水流往楼下敲,刚一分开……
谢水流想起来了,她回过头望了一眼,屋子里走出来个人,提着汽油桶,发疯似的边泼边朝她追来,身上已然被烧焦了还起着火,却大笑着不管不顾,谢水流不敢再敲门不然别人出来正好撞到这个疯子,边躲边扒拉灭火器箱,但那人泼汽油泼得太远,谢水流身上也粘上几点火星,手还发抖,没把灭火器抓出来,人已经离她不超过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