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从他的手中滑落,袁祈对身体的控制权又回来了,他没有任何反应,呆立原地惊恐望着探方中身首异处的尸体。
李明的眼睛至死都睁着,失去光泽的眼球像块磨损的玻璃球。
灰黑色混凝土还在往里倾倒,那双弱小绝望的眼睛被漆黑的水泥一点点淹没,吞噬……
袁祈从第一次看见李明时,随访身上就一直湿漉漉的,他原以为,李明淹死的地方是池塘或者河湾,但没想到是建筑工地上的水泥灰浆。
「袁祈!」
帐在记忆回溯结束後自动消失,赵乐第一时间抢过去拉住摇摇欲坠的袁祈,这个动作好像开关一样,袁祈双膝直接咚一声跪在地上。
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刚才的场景和心中骤然而起的陌生情感让他五脏六腑痉挛,他脑子被分成了两半,一般属於自己,另一半属於杀人的凶手。
「呕——」
袁祈捂着嘴趴在地上吐得不能自已。
「爸爸。」
恢复成明灵模样的李明站在一边,脖颈上还插着那两根筷子,两只手局促搅在一起。
赵乐来不及管他,安抚着给袁祈拍背,经年一线外勤,比这还要血腥的情况都看的多。
可袁祈身为人类,被强拉共情不算,还要亲自用残忍的手段杀人,确实很难承受。
「现在没事了,已经出来了,你刚才看到的都是假的,是别人的,你只是在帐里阴差阳错,扮演了这个人的行为。」
「不是阴差阳错,不是……」
袁祈这两天原本进食就不多,只吐了一些酸水出来,他虚弱地用手背掩嘴,浓密长睫都好似成了眼皮的负担。
赵乐以为他理智还没恢复,问:「你说什麽?」
袁祈脸色苍白,「他刻意选的我。」
赵乐:「为什麽?」
袁祈抿了下,垂眸注视着眼前地面沉默。
因为他跟李明一样,困在心底的梦魇都是同一个角色,他们对那个特殊的角色情绪复杂——纠结丶挣扎丶矛盾,从敬爱到失望,最後绝望。
袁祈仅存的意识让他知道自己说多了,收敛心神,勉强搪塞:「没什麽。」
赵乐身为第八组情商最高,看出他不想说,也识趣的没有再追问。
袁祈借着空档捂嘴缓慢站起来,纪宁从旁边递过一方摺叠成块的手帕。
袁祈一怔,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这是什麽年代了,怎麽还有女孩会送手帕这麽老土的东西给人?
他慢半拍接过,展开擦手,眼角掠过边角红字,发觉绣的是xx会所,知道八成是局里宣传送的。
纪宁视线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从他脸上离开,袁祈擦手时察觉回视,这次纪宁竟没有移开。
他能看出对方平淡表情下的担忧,轻轻一笑说:「没事,就是第一次杀人,害怕。」
「还装。」赵乐揶揄:「刚才不知道是谁连苦胆都差点吐出来,现在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着你行了。」
袁祈笑着给了他一脚,「走开。」
李明的帐已经全部消失,现在几个人依旧站在建筑工地,正是他们进来时的土堆前。只不过他们进来时是早晨,而此刻夜幕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
帐中经历了两天一夜,但现实中不过消逝了几个小时。
袁祈踢完赵乐,馀光瞥见立在边上一动不动的李明,影青将他半挡身後防备着,他想起刚才帐中场景,笑意收敛了些。
他朝李明走过去,李明下意识往後挪了半步,像是闯了祸被抓包罚站的孩子,始终不敢抬头。
影青想知道袁祈怎麽处理这次的事情,往旁边挪开给他留出位置。
袁祈在李明面前蹲下与他持平,拉起他惨白发青的小手。
「我们这两天,把帐里所有的球都找回来给你了,可是你都说没有。你说你的球,圆圆的,黑色丶红色丶白色相间……」
他眼角带着一点常规笑意,目光自李明湿哒哒的头发和脸上逡巡而过,声音很轻:「宝贝儿,其实你找的根本不是你的球,而是你的头,对不对?」
李明的头,包括他的身体,就在「琉璃塔」的地基中。
李明打了个颤,下意识往後抽手,惊慌中对上袁祈含笑双眸,又耷拉下肩膀,青紫的嘴唇撇了撇,哭着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人的。」
「我知道。」袁祈说:「你只是想让我们多陪你玩两天。」
袁祈为人麻木,极少能跟人间悲喜共情,但眼下,却为李明内心那点奢求觉着悲哀。
大概李明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没有享受过片刻家庭温馨,小孩子都会馋,他在食不果腹时会偷拿别人东西,受人打骂,遭人厌烦。
他像只小小的流浪猫,在不该有的年级经历人间百态,衣服是捡来的,吃的是鱼贩子要扔的。
李明没有母亲,父亲缺少监护责任,没有人给他纠正错误行为,就像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温暖睡觉的窝和一顿填饱肚子的饭。
父母出身也是没有馀地的选择,或许在梦里,他曾无数次经历过温馨场景,但他已经死了,连梦都做不了。
只能困住他们这群陌生人,来圆一场永远不会发生的美梦。
听着袁祈温柔的嗓音,李明两个唇角往下耷拉着,他没有眼泪,只能流血,在满面血迹中拼命点头。
他生命中仅有的,来自别人的善意,都是袁祈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