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听雪向来对这些杂说嗤之以鼻。
她又微微侧目,正和屏风侧边,代天子行殿试的考官对上视线。
那人看到她,倏然睁大眼,几近失态,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好半天,他才遏制住。
易听雪只看了这位昔日未婚夫一眼,便?垂落眸子不再说话。
唯有平恩侯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要问,碍于这是金殿之上,他又是主考官,只得将私情压下,开?始问询考生?。
殿试除了对答方略策,论述圣贤道,文理大义,还会问时务。前?几项易听雪皆对答如?流,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甚至引得其他考生?投来钦佩目光。
问到最后一项时务,平恩侯略显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诸君以为,分科举士与?乡里荐官,优劣在何?”
如?今荐官与?科举并行,但天子要做什?么,众世家子弟也明白,因此都称赞科举更能不拘贵贱,选拔人才。
平恩侯看着?众考生?,视线时不时落向玉屏风后。轮到易听雪,他暗自握紧手中经卷,屏息凝神。
只听易听雪冷声道:“科举皆是无用功,陛下莫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声,连平恩侯都顿住,以眼神暗示她说错了话。
但易听雪不卑不亢的声音依然响彻金殿,她说起京都酒楼翻了六倍的住店钱,店中打着?地铺的寒门学?子,以及他们为考试倾注家财,最后落魄而归的模样。她说起夫人为了攒钱给她考试,在东市裁缝铺里日夜穿针引线,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夹肉的胡饼。
“不拘贵贱?君不见会试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各家子弟,谁不知其中猫腻!氏族霸占及第?榜位。若陛下只想戏弄天下学?子一场,何必开?科,不如?继续行荐官制!”
“住口!”平恩侯立刻打断,“休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
易听雪忽然仰头,冲他一笑。
平恩侯似是想起什?么,清隽的脸上尽是痛不堪忍,蹙眉凝望着?她,冷声吩咐:“还不将她带下去?!”
左右内侍立刻上前?,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冲着?玉屏风道:“草民一路从石城镇来,见天下太平,以为大虞迎来了圣明君主,只愿披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今日方知不过幻梦一场!既然如?此。”她环视一圈,冷冷道:“祝侯爷官运亨通,祝诸位平步青云,祝陛下麾下人才济济!”
平恩侯指尖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就在此时,玉屏风后传出笑声,似寒泉破冰,带着?彻骨冷意。
在场众人皆噤声垂首。
内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天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治不敬,先罚十下。”
侍卫抄起短杖,令易听雪跪在地上,冲着?她的脊背直接打下去?。
一声闷哼,易听雪攥紧双手。
平恩侯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冲着?屏风后的天子道:“陛下!莫要为这狂徒脏了金阶。”
然而玉屏风后寂静,天子并未出言。
五下之后,易听雪已直不起身,若不是裁缝掌柜娘子给她穿了硬皮软甲,或许背上已经肿了。
“你学?问做的不错。”冷淡的声音复传来,“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
易听雪喘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权财名禄,堕落成一条走狗!”
平恩侯眸中闪过刺痛。
她怎知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太子殿下了!
果然,天子又笑了一声:“那继续打。”
十下后,易听雪双手颤抖,扣在殿砖的缝隙上,额间滴落汗水。
金殿中一片寂静,众考生?心?有戚戚焉。
平恩侯面?色灰败,转向玉屏风后:“陛下……”
天子忽道:“薛廷逸,起来谢恩。”
易听雪跪在地上,心?道还有什?么好谢的,抬眼一看,平恩侯和旁边的内侍都变了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内侍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状元郎,殿前?大不敬只治了你十杖啊,还不快谢恩!”
易听雪愣在原地,忽然推开?内侍,跪下急声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相助!李家六房李元铎想要状元之位,殿试前?强行掳走臣妻刘氏以胁迫臣就范!”
考生?之中,李元铎忽然起身,冷哼道:“状元郎,你想清楚再说话。”
易听雪闭了闭眼,她的确不能拿出证据。
世家当道,难道陛下会为了一个九品校书郎的妻子,动李氏不成?
得罪世家,无异于自毁前?程。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郁卿,被送到权贵人家继续做姬妾吗?
“臣——”易听雪死死咬着?牙,“臣与?妻子相识于贫贱,扶持至今,情恩深似海。臣不过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也曾落难到绝境,遭受百般折辱,几次想要求死……”
她想到建宁王府那段日子,忽地哽咽,“是臣妻将臣一次次拉起来。她第?一个倾慕臣无人赏识的才华,第?一个认同臣满身无用的傲骨。她说,臣不输别人,应当努力活下去?。”
“世人皆懂状元郎才华横溢,可?若非她鼎力相助,臣的才华从何处来!臣惟愿取得功名,弥补她半生?艰辛,却不想临了殿试,她竟为臣遭受如?此磨难!臣可?以为了远大前?程,佯装不知,在李家面?前?伏低做小,但为人如?此,何异于畜生?!”
玉屏风后无声无息。
在场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悲哀地望着?她。众人皆知,陛下最厌烦提儿女情长。况且她所言,已然触怒了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