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又一转,又到了当年她蒙着大红盖头出嫁,阿娘倚着门口痴痴目送她,眼泪沾湿罗衫。
玉京天高地远,隔着千万重山,她一定以为那是此生最后一面。
梦境的最后,她梦到阿娘穿着上?回见面时的那套家常衣服,笑容温和,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只是要暂时出趟远门,握着她的手?说,小九啊,阿娘要走了。
原来那日重阳一见,便是天人永隔。
不,不要走。
她哭着,挽留着,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却渐渐变淡,化成万千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梦醒了,婉瑛睁眼,依旧是哭。哭得两眼红肿,眼角溃烂,眼泪也依然流不停,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储存这么?多的泪水。
她不再进食,即使强灌也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仿佛身体拒绝吸纳任何养分,所?有情绪被抽空,只剩下绵延无尽的悲伤。
小顺子的笑话再也逗不笑她,她躺在床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宛若一具只会流泪的空壳。
春晓哭着劝她:“小姐,吃点饭罢,生死有命,夫人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作践自?己,也会心疼的。”
所?有人中?,她唯独对春晓的话还有点反应。
“我真该死啊。”她对春晓说。
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说了那么?多话,又将玉佩交给她,嘱托她要为自?己打算。
她怎么?就听不出来,那是在告别?呢?
如果她早些听出那些言外?之意,是不是就不会有阴阳两隔的今天呢?
阿娘一定很失望罢,她的女儿,如此无用,竟护不住她。
春晓抹着眼泪只是哭。
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虚弱,太医直言,存了死志的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若长此下去,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姬珩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现在只剩下满腔无奈,他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用下人的命去逼她吃饭,自?己都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会去在乎他人的性命呢?
纵然是高居帝位,手?握权柄又如何,他拿她无可奈何。
“你是想饿死自?己,步你阿娘后尘吗?”
躺着的人身子颤了一下,终究还是被这句刻薄话语刺痛了,死气?沉沉的双眸里泛起涟漪,透露出微妙的忿意。
终于有所?回应,姬珩硬着心肠,再接再厉:“害死你阿娘的人正在拍手?称快,你将自?己饿死,谁替你阿娘报仇?”
泪水顺着眼尾流下,渗进鬓发里。
“我……”她哽咽,嗓音嘶哑难听,“我想为阿娘扶棺,送她回乡安葬。”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了她。
看着怔怔流泪的人,姬珩冷硬的心肠终究还是软了,替她擦去眼尾泪痕,解释道:“你说要回去协理丧事,朕允了,你拒绝回宫,说要留在家里守夜到头七,朕允了,就连你卸去妆饰,在这宫里身着孝衣,要为你阿娘闭门守孝三年,朕也允了。但是小九,朕事事都能?依你,唯独回乡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因为这一去,你必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朕不能?冒这个险。朕知道你自?幼与你阿娘相依为命,她的去世对你造成不小打击,若你实在不舍,朕可许你在宫中?立一座神主?牌位,若你阿娘在天有灵,也能?日日陪伴你了。”
婉瑛失望地闭上?眼,流泪良久,口中?吐出三个字。
“都怪你。”
所?有在丧礼期间未能?发泄出来的情绪终于迎来崩溃,她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控诉皇帝,都怪他,若不是那日他突然出现,强行将她带回宫,她本可留宿一夜,只要一夜,也许她就能?发现阿娘的不对劲,提前带她远离要了她命的慕府。若不是他不肯答应让阿娘搬出府另住,虞氏怎能?使出这等恶毒法子,将她阿娘关在院中?活活饿死。再往远些说,若不是他为一己私欲,将她困在这座皇宫,她或可在萧绍荣休了她之后,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江陵,回到阿娘身边,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她甚至指责起皇帝不该册封阿娘诰命,就是这诰命夫人的身份引起虞氏嫉妒,将阿娘送上?黄泉路。
婉瑛知道自?己是失去理智了,她歇斯底里的指控没一句是对的,怎么?也不该怪到皇帝头上?,她只是在迁怒,可这撕心裂骨的恨意总得找一个出口,不然她只怕是要疯了。
她哭得浑身都在抽搐,嘴里重复念着:“都怪你,都是你……”
冰凉的掌心覆在她的眼皮上?,姬珩叹着气?道:“如果怪朕能?让你心里舒服点,便将一切过错推到朕身上?罢。”
所?有屏障在他这句话下碎成齑粉。
是的,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怪她蠢笨不堪,没能?听出阿娘的言外?之意。怪她无能?托大,没有那个能?力,偏偏要与虞夫人作对,挑衅她的权威,让她心生嫉恨,为泄愤报复,用那样歹毒残忍的手?段,活生生将阿娘饿死。将弟弟安排进国子监有什?么?难的,让他袭爵有什?么?难的,为什?么?她不直接答应呢,为什?么?她要听信皇帝的话,认为自?己已长大成人,不必害怕虞夫人呢,是她愚蠢地切断了阿娘的生路,阿娘是被她害死的。
当然,她最后悔的还是当年嫁给萧绍荣,早知今日,死都不嫁了,她就该留在江陵,侍奉阿娘一辈子。
无数个做错抉择的瞬间造就了今日之局面,婉瑛恍然回首,发现她无人可怪,只能?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