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家连和尚的生意都做上了?”刚刚开始学习生意的解忧,几乎钻进钱眼里去了。
翟清渠停了手中的笔,嘴角浮出了一丝明媚的笑意,像是回忆起了过往愉悦之事,“在做和尚之前,未必是和尚。”他看了看正被账目数字弄的昏头昏眼的解忧,又望了一眼屋外无边的春色,道,“今日去钱庄走走吧,看看利本生息在实际生意中是怎样操作的。”
解忧点点头,取来锥帽面纱,与翟清渠并肩而行。春风暖暖,拂在身上,像是一把一把金丝烂漫的小刷子,让人感到无限的明朗与舒适。
彼时的开封城,有着人们无法想象的活跃商业,从候潮门而入,无数的经纪行贩,挑着货担,吆喝而来;南熏门外,一队接着一队的驼驴驮着各式货物,络绎而来。驴队中的货物不仅仅来自大周境内,还有来自远方两浙的布帛、广东的珠玉、蜀中的清茶、洛下的黄醅,还有在城中作坊里生产的,如笔、墨、旗帜、香药等物品。这些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嵩谷、丝帛布缕、米麦杂粮,即便在战乱纷扰的此刻,仍一路通畅,汇聚此处,既得益于沿途国主们对行商态度的开明,也不得不归功于有像翟家这般大商家,方能通衢四洲、游说诸国。
“玄帅过几日便要出征了吧?京中的戒严从今日起便越发紧张,马、驴一概不许出城。”翟清渠一面看着街上往来奔走的人流,一面侧身问她。
“明发的开拔日是下月初一,不到五日了。”提到赵匡胤,解忧的心思便有一些不愉。大军出征,也就意味着她要再次入宫为质。
“赶在玄帅出发前,若是得空,最好能再见一面。若是没闲,也便罢了。这三五个好身手的兄弟,带上沙场杀敌方是正途,犯不着整日跟着我,浪费了。”翟清渠略微带着笑意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解忧的脸一下子便涨得通红,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什么,她与翟清渠之间坦坦荡荡,竟被赵匡胤派人跟踪尾随。“不敢惊动先生,将军错意,待我回去跟他解释清楚。”解忧恨恨地说道,胸口憋着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发泄。
翟清渠觉得有意思,颇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还未等开口。人群里锦柔爽朗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舅舅,你也有空出来闲逛呀?”
翟清渠与解忧扭过头,见锦柔一身精干的短打装扮、兴致勃勃地正冲着他们拼命挥手,张令铎跟在她后面,还有几个家丁,大包小包的拿着许多东西,看来二人正在为新婚置办新物。
“哪里有闲逛,去钱庄看看,战事开启,钱庄的银根票据正是紧要关头。”翟清渠带着笑意看着这对忙碌的新人,“倒是你,自己闲逛还不够,令铎马上要领兵北上,你还要拉着他到处乱转。”
“还说呢。”锦柔嘟起了小而翘的嘴,很是不满的表情,“要赶在出征前办婚仪,匆匆忙忙的,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呢,他倒好,一头钻进军营里,今天才出来,这汉家的新娘子都这么委屈么?”
“这哪里委屈了?不是正逢打仗么,你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礼。你结婚,我可是备下了一份厚礼了,一点也不委屈。”翟清渠微笑着哄道。
“何止是虚礼。”锦柔似乎对身边的人来人往也有些顾忌,凑近了才说,“已经下了旨意了,他去陇西驻守,我就要入宫伺候太后,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人质吗?宫里那些娘娘们,哪一个是好相处的。我一来自外邦的女人,什么宫规礼仪都不懂,让我到宫里去做人质,还能活着出来嘛。”
翟清渠嗤笑道:“总算还知道自己举止粗鲁,不合礼仪,也算是你这段时间呆在开封城里的进步。”他看了一眼张令铎,这位准新郎似乎对旁务浑然不觉,目光只凝聚在带着面纱的解忧身上。翟清渠心下了然,微微一笑,继续安慰道,“其实这也是大周的常理惯例,将领们驻守在外,总有家眷会留在京师,即是彼此有个顾忌,同时军纪严明,携带家眷总是诸多不便。”
“我们党项就没这么多心眼算计。男子以军营为家,夫妻同战同行的不在少数,偏偏到了这里就这般复杂,繁文缛节惹人生厌。”锦柔显然还是对此愤愤不平,一肚子牢骚总算找到人倾诉了。
解忧看着喋喋不休的锦柔,虽然换上了汉族待嫁女子的装扮,一身合体剪裁的藕色半袖常服,贴合着她常年习武而塑造出的、纤长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生机勃勃。解忧心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锦柔对这委屈的抱怨不满,只是因为身为郡主的她还有很多选择的可能,她只需要拍一拍衣袖,就离开这种被囚为质的命运。而她选择不走,或许只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因为喜欢,因为想和他在一起,她只好忍下了这些委屈、这些不满。这份能够选择的自由,能够为选择做出的牺牲,于自己而言,此生只怕都是奢望了。
春光下的那两个人,男的丰神俊秀、女的容貌出众,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周身都仿似有流云霞彩笼罩般,在解忧看来耀目得惊心。她移开了目光,只想逃开,身形未动,却被锦柔发觉了。
“舅舅,听说你最近收了一名女徒弟,就是这位吧?怎么盖着面纱呢?”锦柔放弃了抱怨,伸着脑袋在解忧薄薄的面纱前晃来晃去,“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身形有些眼熟。”锦柔拍着脑袋仔细回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
张令铎将她拉了过去,目光仍牢牢盯着解忧,道:“莫要无礼,这位是解忧娘子。”接着便依照礼数作了一拜。
解忧也回了一揖,从面纱下传来的声音冷冷冰冰,“张将军好眼力,看来贱妾这面纱不过是掩耳盗铃,瞒不住明眼人。”
他当然认得出,半年多耳鬓厮磨的恋人,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他都了然于胸,虽然那时候她还叫翘翘。
“解忧娘子拜舅舅为师,是学经济算计之数么?”锦柔对解忧与张令铎之间暧昧不明的气氛浑然不觉,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道,“这个可难了,我母亲也算是家传,从小耳濡目染的,也只算学到一点皮毛。舅舅在这方面可是翘楚,每年翟家自己的子弟不知有多少想拜他为师的。这几年在夏州,皇亲贵戚亲自上门的也有一箩了。后来他干脆开了个书堂,每月授课一次,那场面,为了抢个前排的位置,大打出手的都有好多。姐姐,舅舅居然愿意亲自教授你,要是说出去,别人可要羡慕死了。”她原本就性格爽朗,说到兴奋处,便姐姐妹妹地乱叫,哪里顾得上这一声姐姐在解忧听来是何等刺耳。
解忧缓缓将手从锦柔的手中抽出,隔着面纱,旁人虽看不到她面上的僵硬,却从尖锐冰冷的语锋中感到了冷冷寒意,“先生百忙中愿指点解忧,我当然知道,不用郡主提醒,也不需要惹得他人羡慕。课业繁重,恕无空陪郡主闲聊了。”
锦柔头一遭被人如此冰冷生硬的拒绝,愣在了当场,脸庞噌地变得通红,眼泪都逼得在眼眶里打转,求救地望向翟清渠。
清渠温和地笑笑,“这就当作你的第一课吧,到了宫里,多听少言,女人的心思可比经济算数难多了,一言不慎可就得罪人了。”
锦柔见翟清渠偏袒解忧,只好将一肚子郁闷发在张令铎身上。在两对人离开数十步后,解忧还能听到锦柔喋喋不休的抱怨,感受到张令铎那绵长深远的目光。
“其实锦柔并没有恶意,相反,自从听说了你力破延福宫命案后,她便一直想与你结交。方才一时兴奋,忘了彼此其实仅有两面之缘,过于亲近而显得唐突了。”清渠见那两人走远,温言向解忧解释道。
“我知道。”解忧也有些讶异方才自己的失态,“我也不是在生她的气。”
清渠看着她,朦朦胧胧的面纱像是隔开了一世的繁华与苦难,他沉默了片刻,缓言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际遇与命数,最不能也最无谓相比便是命运之优劣,每个人都只是各自沿着一径小道跋涉前行罢了。虽然有人道途平坦,有人崎岖艰难,但你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他人的喜悦增加一分,你的喜悦也不会因旁人的难堪而大加增长。聪慧如你,又怎会不知,只有摒弃妄自菲薄、盲目傲然,才是立世之本。”
解忧脸庞被自己潸然的泪意惹得三分湿润,她仍然有些愤愤,咬着嘴唇,道:“先生教诲,解忧知晓。但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一刻,可以不需要聪慧、不需要明理、不需要圆滑,只是随心所欲地活着。”
清渠看着她,道:“那你需要一个可以完全包容你,又有能力为你解决一个麻烦的人。”
解忧愣了愣,道:“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但他从未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这并不是因为你命运不济,而是这样一个人压根就不存在。”清渠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严厉,“我以为你拜师那刻起,便不再有这样荒谬的念头,到头来,你的追求竟跟那些闺中发痴的怨妇们并无二样。竟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向我学经济之术,只需每天装扮整齐,讨得夫君欢心即可。以玄帅的能力,保你一世无忧,自当不再话下。”
清渠从来没有这般严厉地跟她说过话,在解忧的印象里,翟清渠不仅没有架子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而且是个烦事不扰心的洒脱之人。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火,但被呵斥了两声,像被当众扇了两个耳光,让她呆呆立在人潮涌动的南熏街中,忘了所往何处。
清渠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不忍。再是聪慧,再是历经世事,她终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子,又能堪破多少爱恨荣辱呢?他缓步到她身边,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悲悯,“我不是要故意对你恶语相讥,只是希望你能给明白,世上被恩赐的好,背地里总是藏着不公平的代价。你期望有人无条件的纵容你,代价就是你这辈子除了被他锁在身边,为奴为婢,再也没有选择离开的能力。倒不如坦荡明白一些,究竟付出什么、获得什么,如买卖交易清晰,总好过少时被恩宠绑住了身体,色衰恩弛之日,想自己站起来,发现连双腿都不复存在了。”
他把爱情讲的这么露骨直白,连些许的幻想都不留给人。那他心中的情又是怎样呢?解忧不敢问,只默默低着头,消化着方才的尴尬,与这番难以接受的道理。
第35章月夜
从南熏街回来的时候,已近日暮,沉沉的天色将赵宅上空的天压的很低很低。一轮亘古平静的新月初上,在余辉未歇时,便忍不住开始往人间抛洒它那不悲不喜的清辉。解忧就像一口气被憋堵在了胸口,几乎已经到了盛怒的边缘。她想立刻去找赵匡胤理论跟踪一事,但几乎是出于本能习惯的,她还是先回到了房里。对着那面铜鉴菱花镜,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妆容,也细细整理了自己不堪的心思。
翟清渠说的明了,过去的蜜语甜言、恩爱情仇都已罢了,她与张令铎各自有各自的道路要走,即便偶有相遇,也不过换的彼此匆匆一望。他日,哪怕张令铎再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也照不进她晦暗不明的生活。若是自己仍然执迷,要为他的悲而喜,为他的喜而愁,那只能将自己推进深不见底的谷底,最终使自己沦为世上最可悲可怜的怨妇。解忧望着手里一管黛春螺怔怔发呆,在相爱的日子里,张令铎曾无数次为她描眉,笑她眉眼含春、笑她青丝如云,若他已成路人,放弃这些恩爱的回忆就如放弃了自己最繁华明媚的一段生命,硬生生、血淋淋地从灵魂深处斩断。这尚可做到,咬紧牙关、闭目不看即可。但那一夜的仇恨呢?他的贪利、背叛、懦弱而使得自己身陷险境,又叫她如何能忘?余爷是她尚且不能放过,那张令铎的行径似乎更加卑劣,也要宽恕吗?真的宽恕了,又让自己如何面对受过那般苦难的自己?但不宽恕吗?将他当作仇敌一般,再度拉进自己的生活中来?时刻仇恨他,再伺机报复?还是向世人揭露他的卑鄙的嘴脸?
她以后的生活真的要为了复仇而活吗?那将会是怎样一片灰暗扭曲的生命。
宽恕做不到、漠视心不甘,解忧望着菱花镜中自己微微蹙眉的愁容,一颗心扭曲成麻团,在胸口胡乱碰撞,知道有个出口能通向豁然光明,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出口。
她深叹了一口气,算了,比起张令铎来,赵匡胤才是她真正烦躁的原因。她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因为解忧这个名字不祥,在她唤作翘翘的时候,从来只有自己将他人的感情拿捏于手掌之中,如今改了名字,报应就来了?不仅对赵匡胤的心思猜不透、看不明,对张令铎的结婚失态发作,就连翟清渠无端对自己的好,都感激不已。
“当对待情事,不再觉得理所应当、成竹在胸时,当年你与千万人一般对情会迷茫、会失措,方才是你成熟对待世事的第一步。”多年前,贞娘曾对风华满城的翘翘姑娘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那时的她,眼高过顶,视众人如裙下尘土,满心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终不会有人能伤得了自己,也永远不必成熟。就像今日自己看见的锦柔,单纯、任性,不知世道艰苦、不知委屈为何物。
解忧又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几乎扰乱了镜中人影,她伸手将捋顺的青丝挽成一个结,束在脑后,又用一支玉簪別住。这样,镜中的她看起来又清新又利索,像是愁绪都少了不少。该去解决的问题,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她起身,取了一柄灯笼,正要去书房找赵匡胤。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屋外湿润的气息,赵匡胤迈步进来,夜风将他两只宽大的袖吹得鼓鼓的,掩盖住了连日的疲劳,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了几分飘逸洒脱之姿。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赵匡胤见她手中拿着一柄灯笼,皱了皱眉头,“那翟家的课业便如此要紧么?”他添的这句立刻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点燃了解忧爆发的火口。
“要紧不要紧的,难道玄帅您会不知么?跟着我和翟先生的人难道没有跟你报告吗?”解忧放下了灯笼,连寒暄过度都省了,直接打算大吵一架以泄胸中的愤懑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