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
解忧忍不住心中暗暗发恨,真是让人爱不尽、恨无力。
只是真的能与之倾心相交吗?
第24章奏对
在封爵的半道上,莫名斩杀了一名封疆节度使。即便在暴秦强汉时,也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因此,柴荣对于岐国公的审判流程便格外看重,并形成了一整套由御史台审查、大理寺判决和刑部复核的三司班底,从初步提审到再审、到廷辩,整套程序一丝不苟。
臣工们忙碌了十数日,最终由张光翰起笔,对岐国公拟奏了十项大罪,大逆罪,欺罔罪,僭越罪,狂悖罪,专擅罪,忌刻罪,侵蚀罪等,查核出他与长孙思恭这些年直隶各州县还置有田地近3万亩、房屋1200余间。仅在雷州的房产中,就藏有银5万余两、金首饰34斤、银首饰286斤,及箱、匣、包等431件,其中在后院深挖了两个地窖,其中兵器、盔甲计千余件。桩桩都有实证,后附有他与长孙思恭多年来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两人结党多年,长孙在陇西控制军务,岐国公依靠当年在朝中故旧门生,在六部中安插亲近,确保大量军费税银运往陇西,如此敲骨吸髓,蚕食国力久矣。
柴荣掩上奏章,深深地陷坐在那把宽大的楠木椅中。长孙思恭与岐国公结党勾结之事,张光翰早已有奏禀,只是当着具具实证摊摆在眼前时,这位帝王方才确实相信,同时心底竟生起从未有过的疲劳感。岐国公历经五朝,如今已是近七旬的老人。离开陇西后,一直在雷州静养。最是富贵闲人的模样,连他都有结党营私,阴谋篡逆之心。那这满朝的臣工,一旦沾染上权力,又有谁人可信。千古帝王的孤寂,直至此时,他方才真正体会到了一二。
刘平命人更换了燃了一夜的银烛,又给柴荣端上一杯热茶。新燃的烛光在柴荣脸上照出两个光晕,让这位年轻帝王的皮肤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他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早朝了,官家要不歇息片刻。这整夜的熬着,恐伤龙体啊。”
柴荣的脸浸在热茶腾起的袅袅氤氲中,思忖片刻。声音略微带着一丝嘶哑,“不用了。你去把赵匡胤和张光翰叫来,今日张卿应当在枢密院中轮值,赵卿去府上请。上朝前,朕想与他们谈谈。”
皇上在这个时辰召见,倒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赵匡胤匆匆赶到时,张光翰已将查案的经过奏禀完毕。他当然没提赵氏兄弟与余爷的关系,只是简略地说是自己下了硬功夫,对历年来关于陇西问题的奏报进行了排查,发觉四品以上官员对于陇西军资、税赋归地方等问题持维护态度的,半数以上皆是岐国公门生。再细究,便摸到了两者相生相互的脉络。
柴荣对此也并不关心,他更在意的是,宰相范质究竟有没有牵连其中。
张光翰沉默了一会,论理而言,并没有任何证据指范质牵扯在内,甚至在对待陇西削藩的问题,范质向来持强硬的态度。不过,他毕竟与岐国公是翁婿,即便扳不倒他,在柴荣心里种下一根刺也是好的。便敛袖拜道:“臣查阅了在岐国公府范大人与岐国公的往来书信,只是些日常起居的问候,并无关于朝政的只字片言。对待陇西问题,范大人的态度一直也是强硬削藩。臣据实禀奏,不敢虚言,从证据看来,臣不敢说范大人与此案有牵连。”
那便是也不能确定没有牵连的意思了。自古帝王疑心最重,柴荣果然生疑,问道:“岐国公一年中有大半年居住在雷州,只在年末进京,聚享天伦。若没这个当宰相的女婿协作,凭他千里之外的一个孤寡老头怎么安插进这么多门生故吏。”
张光翰心想,岐国公选人最是严苛,这些为他效力的人,若抛弃结党攀附的心思,各个亦是朝中翘楚,只是走这条路更加快捷罢了。但他却不愿详说,便轻描淡写道:“若是岐国公平素里打着范大人的名头,让人通融办事,也未可知。这是此类陋习,查无可查,臣实不敢妄言。”
柴荣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在桌沿上,张光翰的奏报中有一份长长的名单,涉及各部院司局共计三十五人之多,大部分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便道:“这三十五人都是查有实证,与岐国公和长孙思恭往来密切。”
“有银钱往来的实证,账本和名单都查出来了。户部侍郎王充,显德二年,陇西军费多报了两成,合计银两五十三万,他被授意通过,且当月便命洛阳押运司直接将税银送往陇西,连国库的帐都没走。这些都有在岐国公府里搜出了书信。”张光翰禀奏到。
柴荣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知道朝中权贵跋扈,视法度为无物。只是这般的张狂和贪婪仍然让他惊讶。按法律办,当然能大块人心,彰显权威。但马上便要用兵,朝中实在宜稳不宜乱。生生咽下这口气吗?柴荣有些犹豫。
他见赵匡胤矗立一旁,许久未言,便问道:“玄郎,朝中百官结党营私至此,卿以为当如何呢?”
赵匡胤没料到柴荣会询问自己,微微一愣,继而苦笑答道:“微臣一介武夫,勉强懂些舞刀弄枪,安扎营帐的事,哪里懂得朝中官员升迁调派。只知道有违朝中法度之人,不可姑息,恨不得斩之后快。”
柴荣宽容地笑了笑,道:“朕也是随口一问,你那如夫人倒是个聪慧玲珑之人,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武夫。”
赵匡胤亦笑道:“微臣惜福。”
柴荣便不再问,微微思忖,道:“长孙思恭与岐国公定谋逆罪,长孙氏已正法,岐国公念其年老,削爵囚禁吧,此事就此罢休。”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厚厚的奏章上,牙根处咬着恨恨,“朕愿相信这些臣工是为形势所迫而已,一应证据都焚毁了吧。这事就此结案。张卿替朕拟诏。”
长孙思恭杀得迅猛,连辩解的机会也未留分豪,朝中人人自危,此时彰显宽宏,不株连,确实能安定人心,是为君正途。张光翰正要领旨,却见赵匡胤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明其理,但他素来信任赵匡胤,便道:“臣请陛下再斟酌。”然而再斟酌什么?他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卡在那里,场面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柴荣亦有些迷惑,却见张光翰不再言语,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赵匡胤。
赵匡胤看了一眼张光翰,愣愣地说:“臣不知张大人的顾虑。但微臣亦觉得将这些证据就地焚毁不甚妥当。”
“哦?”柴荣向他解释道,“马上便要与南唐开战,朕不想此时政局不稳,户部、工部、兵部,哪一个不是战时后方基础。何况人总有个难迫时候,他们依附岐国公也罢、长孙思恭也罢,朕宁愿相信非出自本心。当年曹操尚可以焚书稿以示信天下,朕亦有此胸襟。”
“是。”赵匡胤抱拳行礼道,“微臣明白陛下苦心。但微臣只是觉得此等恩惠应当由陛下施于臣子,而不是由臣下处置。在军中,每次军需粮饷运到营中,臣皆命将士列队出迎,叩拜皇恩。便是要让每位士兵都知道,这军中的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皆出自天家,他们乃是大周士兵,由天下奉养、效忠于陛下,即便由臣统领,亦非微臣家卒。微臣推想,张大人或许便是这个意思,只是不便明言。”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转问道:“张卿,若朕将你查实出的罪状一一赦免,这满朝的臣子,你可就得罪大半了。”
张光翰立马明白过来,接道:“微臣只知恩皆出于上,臣与赵大人一样,只效忠陛下。况且臣身为御史,素有监察纠禁,风闻奏报之职,即使树敌满朝,亦是臣份内之职。”
柴荣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两位臣子,一文一武,处理事情体恤君主,不计私情。不由感叹道:“若满朝文武皆如二卿,朕何愁大业不图。张卿下去拟旨吧,三十五名臣工,据实弹劾。”
“臣领命。”张光翰拱手而拜,离去前亦不忘偷偷给赵匡胤留了个眼神。
文德殿中仅剩下柴荣与赵匡胤君臣二人,此时窗外天渐将明,薄薄的晨雾从半开的窗户中逸进来,让人鼻息间便多了一些湿润。柴荣细细询问了接编陇西军的事情,军职安排、粮饷供给等,又商讨了半天出兵寿州的路线,因此前已谋划许久,兵法、人员、马匹数量,赵匡胤早已烂熟于胸,奏对起来也得心应手。
“若是陇西军收编顺利,四月便可出征。陇西军号称有百万之数,其中除去吃空饷、老幼羸弱之数,精锐大约还有三十万,臣欲留二十万守住北方防线,以防北辽突袭。十万拆分编入军中,直攻寿州,预计五月便可班师。”赵匡胤一扫方才愣愣呆呆的模样,谈起军务,则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柴荣亦觉得满意,微笑颔首,继而又问道:“你领军往寿州,那二十万守辽的陇西军由何人带领?”
“臣推举张令铎。”赵匡胤微微低头,声音如秋日般疏朗坚毅。
柴荣微微一惊,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两年前奉旨领兵出西南,与党项五战五捷,后来双方议和,设夏州为互市通商,张令铎驻扎夏州,兼领夏州都督。听闻他治下极优,善行商贸,与党项相处融洽,甚至娶了一名党项皇族女。从能力与资历看来,确实是镇守北辽的好人选。只不过……柴荣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匡胤,想起了当年刘平说到张令铎与解忧的绯闻传言,柴荣只是半刻犹豫,便道:“朕亦属意此。令兵部传旨让张令铎下月入京述职吧。”
“臣遵旨。”赵匡胤恭敬道。
谈完军务,赵匡胤垂手矗立一旁,天光将他提拔的身影在地上划拉出一道笔直的线条。忙碌了一夜,却未见半丝倦容,仍然是那般英姿勃勃。柴荣沉沉地打量了面前这个不避亲、不避嫌的办事得力又知进退的臣子,像是再打量一位知己老友,他的心脏闷闷地跳了几下,纠缠他数年的问题卡在喉咙上,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吞咽不出。良久,他觉得天下可以商量此事的唯有眼前这个人了,终于缓缓启齿:“听说,长孙思恭就刑前曾有提到先帝嫡子一事?”
赵匡胤闻言,背脊上阵阵发寒,他最怕被问及此事,现在看来想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当时场面混乱,长孙只这么信口胡言了一句,臣也未听得确信,故而不敢禀奏。”
柴荣摆摆手,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对往事无尽的沉思当中,“先帝与姑母当时育有两子青哥儿和意哥儿,乾偌之变时,汉帝疑心先帝欲反,将满门抄斩,那时先帝与朕在漠北大营,长孙思恭在洛阳练兵,离京师最近。你说,会不会青哥儿、意哥儿真的逃了出去。
赵匡胤正色道:“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先帝在临终前,将江山社稷亲手交到了陛下手中。微臣还听说汉帝凶残,行刑那日命百官观刑,一百多颗人头同时落地,臣不信众目之下,还有侥幸。”
柴荣轻轻地、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道:“朕毕竟不是先帝的亲生子,这些年来,朕最担心的便是有人拿血统做文章,疑心朕得位不正。朕不信长孙思恭会空口胡言,赵卿,你替朕暗查此事,若真如长孙所言,无论怎样,要找到先帝二子的下落。”
然而找到之后,是杀是留,他亦没有明说。赵匡胤心道这差事可微妙难办,抬头撞见柴荣殷切如许的目光,墨色沉沉的眼眸中隐藏着一缕杀机。赵匡胤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只好磕头拜倒,郑重领命。
第25章玉殒
长孙妃在宫中已经绝食六日了。
六日前,她父亲被诓骗入城、斩杀于东市时,她正在景福宫里往发髻上插那一支二十四枝翅金树簪,芙蓉石、翡翠、玛瑙、绿髓、珊瑚、孔雀石,极尽奢华,只需要稍微一晃动,便散落出无限的耀眼明光,她纤细的腰间饰着深青蔽膝、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物,将那套蹙金红罗翠翟的祎衣衬托得华贵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