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妃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眼波盈盈转动,噙着似笑非笑之意,道:“柳州的六月梅,今年一共就进贡了六匣,皇后拿走了两匣,昆玉殿得了一匣。其中两匣,陛下一早便拿到了景福宫,但本宫素来不爱这淡雅的颜色,便索性给了雅妹妹。还剩一匣,原来是到了延福宫去了。正巧了今日遇上,妹妹若是喜欢,便将这匣拿去,留在本宫这,左右也是放在库里瞎费了。”
琼妃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有些讪讪,“姐姐这里好东西多,一般的珍品自然入不了眼。只是我若拿了去,只怕郭妃可要吃心了。”
“都是陛下的恩赐,本宫舍得,她还能有二话嘛?”长孙妃轻轻地说道。
见长孙妃这般说,琼妃便不再多言,连忙敛袖谢恩,又命随侍的宫人仔细收好,摆着仪仗迤逦而去了。
倒是长孙妃仍站在原地,绵绵的目光随着琼妃众人在暮色中渐渐淡去的衣裙,一道凌冽的笑意不觉便凝滞在了唇角。
早春的深夜,裹着新棉制成的被子,仍然显得有些寒凉,过了子时,屋外似乎下起了绵绵春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景福宫华美的窗粱上,细碎的声音显得屋内愈发空寂。解忧蓦然醒来,反侧几次,再也无法入睡。她隐约觉得在这皇墙之中,今晚或许有事发生。一颗心便被无端地揪起,睁着双眼望尽屋中无穷的黑暗,神思却飞到了昆玉殿。
一夜的微雨,让宫禁、内不少地方都积上了浅浅的水窝,也使得后妃们去坤宁宫朝拜之路显得那样的令人生厌,得宠而娇的宫妃们多半是要找理由躲懒,以免泥泞的道路污了她们美丽的裙摆。今日长孙妃倒是不减兴致,不仅没有借故请假,反而传了步撵,早早地就往坤宁宫赶。
按理日常朝拜的场合,解忧是不需随侍,不过由于带着步撵,香炉、披风之物便缺了人手,秋燕便将不当值的全排上,呼啦啦一众人出行,场面很是威风。
刚转过庆寿宫,只见一个宫女从长廊另一端急步走来,见到景福宫的仪仗,便矮身道福。长孙妃认得她平日在皇后内殿当差的霜儿,便让秋燕唤到了撵前,和颜问道,“是皇后娘娘命你来迎本宫的?”
“是。”霜儿低头答道,声音清甜,小巧的下巴微微内敛,虽是寻常宫女的装扮,却不掩她的青春风致,“皇后命奴婢来请娘娘,说若是遇上了,便让娘娘移步延和殿。昨夜琼妃娘娘突发急病,咳血数升,今早便起不来床,太医瞧过了,回奏了陛下,皇后如今赶了过去。”
“哦?”长孙妃高挑的柳叶眉动了动,声音如一潭深水骤起微澜,“究竟是什么急症?昨日琼妃妹妹还与我闲话了许久,却也未见异常。”
“是昨夜突发的……”霜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咬了下嘴唇,便没往下说,“御医们也都赶了过去,具体情形,奴婢也不甚清楚。”
第17章冤案(一)
此时的延和宫早已是方寸大乱,外殿伺候的宫人都一个个的跪在院子里,正为自己无端降临在自己头上的祸事而瑟瑟发抖。踏进内殿,几个太医聚在廊下紧张地商议着,低晦的声音与紧张的神情流露出此事的棘手。
走进内室,一缕明显的血腥味便迎面扑来,几个位分高的妃嫔们分坐在室内,室内明暗不定的光线照在她们鲜亮的服饰上,更加将她们脸上似喜似悲的表情映得暧昧难明。再往里走,皇后端庄如仪地坐在床榻前,锦帐之内是面色灰败的琼妃,她蜷缩在一床蓝底金花的被褥中,削瘦的面庞尽失了昨日闲话她人时生灵活现,连血色也不见一分,两块巨大的乌黑瘀青显露在眼底,唯有一双抿成直线的朱唇仍是娇嫩无比的色彩,从那深深的绯红来看,那匣子珍贵无比的六月梅怕是有一半都抹了上去。
皇后见长孙妃进来,免了见礼,许她看了看琼妃,然后便与众人走到内殿中安坐,命人唤太医进来,仔细询问病情。这回话的太医姓蒋,世代医家出身,为人利索干练,对答也简单明晰:“琼妃娘娘并非身患急症,而是中了朱砂毒,毒气侵体导致心肾不交,伤了脾肺,才会呕血不止。幸亏娘娘体质强健,又治得及时,下官方才已在娘娘的眉心、脖根、关尺和心口等处,施过了针。在配上些解毒的汤药,歇息几日,必当无大碍。”
听到琼妃已无性命之忧,皇后倒是放心了几分,但听到中毒二字,抑不住的恼怒不堪。去年宫中毒案,死了个南唐凤舞,连累她被停了中宫笺表。而今又有个二品妃被毒,这煌煌后宫竟成了炼药场。想到此处,接下来的问话便严厉了许多:“查清楚琼妃究竟为何中毒了吗?”
蒋太医早知道皇后会有此一问,答案倒已备好,只是出口时仍不免斟酌了少许:“娘娘发作至今不过几个时辰,微臣全力为娘娘解毒之后,方才奉旨会同御医处几位同僚细细查验了娘娘昨日的饮食,皆有御膳房试毒、存档,昨日只进了些寻常清淡的汤饮。朱砂此物鲜红无比,若是在寻常的汤饭之中,无理有不被察觉,因此微臣等认为御膳房的食档理当无误。倒是在娘娘所用的六月梅中试出了朱砂。此物直接涂于唇上,即便小心,仍会有少量被误食入口。只是这其中用量并不多,不知娘娘为何会中毒如此之深。”蒋太医眼风偷偷往内室一瞥,才继续道,“许是娘娘一次涂抹了过多,体质又对朱砂异常敏感,方才出现了如此症状。”
众妃都知道琼妃素来格调不高,得了好东西自然耐不住性子细细品赏,恨不得一次便要用尽,忍不住生了几分鄙夷的笑意。倒是在一旁仔细听着的长孙妃心中清楚,真正毒倒琼妃的朱砂并不是放在六月梅当中,而是下在了那酸甜可口的桑椹果中,都是一般的颜色,又是那般浓郁的味道,任谁也品尝不出。也亏得琼妃这上不了台面的品性,顺理成章的替她遮掩住了计量上的破绽。但这还没有到得意自喜的时候,蒋太医话音刚落,长孙妃便嚯地站起来,高声问道:“你是说本宫赠与的六月梅害了琼妃?”
蒋太医作揖答道:“微臣确在其中验出了朱砂。”
“皇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长孙妃立刻放过了太医,转身哭喊着,扑奔向高坐在上的皇后,“这六月梅是郭妃赠给臣妾的,恰巧琼妃见了,臣妾连礼盒都未曾打开,便转赠给了她。郭妃意在谋害臣妾,谋害臣妾腹中的龙裔呀!”
“若是每日食入微量的朱砂,时日一久,确易有损身孕,只不过……”蒋医痴喃喃自语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咽回了后半句话。不过此时,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医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在了面色惨白的郭妃身上,她似乎承担不住这晴天霹雳般的当头厄运,噗咚一下便软跪在了地上。
“郭妃,本宫问你,这匣六月梅可是你赠给贵妃的?”皇后尽量平稳的语调询问道。
“是……是臣妾。臣妾听说贵妃娘娘喜欢六月梅的颜色,今年进贡的少,雅贵妃和秦妃都有了,景福宫里却没得着,臣妾便……便差人将陛下赏的这匣子六月梅送了过去。”郭妃语调越来越慌张,到后来自己也发觉这听闻之说实在是离谱得让人无法信服,“可是,臣妾没有在其中下朱砂毒呀。”
“不是你还有谁碰过这匣子,你送来之后,可没进景福宫的内殿的大门,便由琼妃带走了。你用心狠毒,却也连景福宫没得着这般话都拿出来说,雅贵妃的六月梅正是本宫赠予的,倒没见雅贵妃中毒,偏偏你拿过来的倒藏着朱砂。”一切都按着长孙妃的预料发展,她定了定神,吐出了最诛心的一句,“本宫知道,四皇子如今已经入塾开蒙了。你这个做母妃的不得不多做些准备,本宫的身孕,想来因此犯了你忌讳吧。”
此言一出,便是将郭妃谋害皇嗣的动机讲得分明,也等于定罪了大半。在场众人无不哗然一惊,窃窃议论声中多是“原来如此”之言。伺候在旁的解忧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长孙妃好手段,昨夜所有人包括如今躺在床上的琼妃都认为长孙妃的目标是昆玉殿秦妃,而今来看,争宠君王与皇嗣大统比起来,孰轻孰重,在这位权欲熏心的皇贵妃心里,一直是分得清清楚楚的。解忧又细细想了想长孙妃方才所言,显然是有人传了消息到延福宫,误导着郭妃在昨日将那匣六月梅送来,以此看来,延福宫中毫无疑问有长孙妃的内应,而且还是日常亲近之人,不然时间不可能把握地如此准确。说到时间,解忧回忆了一下昨日秋燕出去的时间,她本该在门口伺候的,后来因为郭妃送礼才出去,再到遇见长孙妃送琼妃出去,中间不过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在六月梅中做手脚怕是来不及的,但若是将原本的六月梅替换上掺了朱砂的,那时间则绰绰有余。看来,即便是长孙妃再不喜这六月梅的颜色,景福宫里还是留下了一盒的。想通了此处,解忧却仍无半分轻松,即便事实如此,也无一点凭证,换下来的六月梅可能早已被处理掉。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下了延福宫的人证,但这也是渺茫的绝境,既然肯为长孙妃做事,又哪有那么容易被他人掌控,甚至承认这诬构皇妃的谋逆大罪呢?
解忧轻轻扫视了郭妃一眼,她身后三个贴身伺候的宫女跪倒在地,低低地垂着头,高高的宫髻在地上投出几道浓重的阴影,竟如蛇影般蜿蜒指向她们主人的方向。若是肃内无力,便怨不得外敌强悍。
皇后平静地听完众人的说辞,倒不想草率论罪,何况这罪也太大了,哪怕是皇后也无法拍板。于是她语气和善地对郭妃道:“那便只好去延福宫瞧瞧了。你宫中可有朱砂之物?”她静静地看着郭妃,真心希望她能摇头否认,这样兴许还能将此事和稀泥结案,后宫之事,无结果往往便是最好的结果,若硬要辩出是非黑白,难免干系难明,何况此时两人相争的其实是四皇子与长孙妃腹中皇嗣的前途。
但见郭妃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皇后便知她的祈祷是无用的。郭妃僵硬地摇摇头,懦懦道:“……朱砂乃是书房常备之物,臣妾……宫中也……也备有一些。”
“那……霜儿,你去前边看看,”皇后定了定心神,也只能这么办了,“若陛下下朝了,便请到延福宫来,长孙妹妹、蒋太医也一起过去吧。其余的人,各自约束好各自的嘴巴,此案未有陛下定夺之前,若有半句闲言流出,休怪本宫顾不上你们主子的脸面,按忤逆罪议处,一律杖杀。”皇后的威严在这方面倒是立竿见影的有效,顷刻间,原本熙攘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就连在空中经过的春风也就地打了个转,取道别处了。
第18章冤案(二)
十九冤案(二)
柴荣此时最不愿听到就是后宫风波。此前他刚刚弄了些手段,平息了长孙妃在后宫里搅出的血雨腥风,消停了几天,又闹出了这么场朱砂毒案。
当皇后遣来的人将方才延和宫里发生的一切细细详禀后,这位年轻的君王紧紧蹙起了眉头。上朝前,他得到的消息是琼妃急症,下朝后,事情竟然变成了郭妃企图谋害长孙妃。与前朝胶着紧张的形势相比,后宫的这场戏码来得如此迅猛,迫着他即时便要去处理。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从内心来说,他根本不相信郭妃会对长孙下毒手,不是因为郭妃素日温婉的性情,而是这番冒险的收益实在太小,风险则无限巨大,以郭妃的头脑,还不至于做这样的蠢事。更可能的情况是长孙妃在设计陷害郭妃,目标倒不是这个不起眼的宫妃,而是四皇子宗训。长子平庸、望之不似人君,六子早夭,便只剩下了四子宗训和雅贵妃生的曹王。长孙氏如今手中没有可明言的皇统,一旦将郭妃定罪,长孙妃的对手便去了一半。长孙思恭的算盘便可以敲打的余地了。
柴荣看着跪在紫宸殿上还在等回话的霜儿,她淡粉色的裙摆由于赶路的匆忙,洇湿了一片,深绯浅红相间,像一朵含春而绽的梅花,无端就让人想到了六月梅。柴荣按了按眉心,六月梅,没想到她竟在六月梅上做手脚。这等对人心的拿捏,谋划的周全,即便身为君王,也不得不为之赞叹,只是,为何偏偏站到敌手的位置上。柴荣想到此处,心绪一阵翻滚,更不愿面对此事了,便对霜儿道,“朕还有些政务,你回去禀告皇后,让她先行处置,待朕结束朝务之后,再来回话。”
那霜儿也是通透之人,便拜倒在地,道:“娘娘说此事关乎宫中一品二品嫔妃,中宫不敢擅旨,还需陛下亲审,方能独断是非。”
“嗯。那朕一会再过去。”柴荣只好硬拖。
“陛下,此事紧急,娘娘还在延福宫等候。”霜儿倒是不依不饶。
“紧急?琼妃已经毒倒,涉案众人都在,朕倒看不出什么紧急之处。行了,你下去吧,朕一会便来。”柴荣幽幽的眼风逼得霜儿只好行了一礼,缓缓退出。
喝了口茶压住了心底的烦躁,柴荣又传了张光翰进来,希望这位被自己看重的御史能给他带来好消息。然而他终究还是失望了,张光翰仍持着上次觐见时的看法,长孙氏在朝中必有一位藏得极深且休戚相关的同党,除此之外,就没了新的进展,不过就他深陷的眼眶和一脸的憔悴看来,他倒没有怠工,仍然在做着艰辛的查证,只是没到结论的那一日,不愿君前妄言罢了。柴荣深知他肩负的压力,也不再催促,勉励了几句,又赐下午膳。
送走了张光翰,又宣了赵匡胤进来,详细询问了寿州的情况,后续的兵将编制、粮草供应等事务,又问了黑衣军的动态,幸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柴荣的心方才稍稍安定了些。如此一番磨蹭,竟捱到了日斜西山,皇后已经换了三拨人前来请驾。柴荣终于无法再拖,唤了仪仗,巍巍往延福宫而来。
他倒还没忘了琼妃,先绕道在延和宫慰问了一番。颤颤巍巍的琼妃显然已经听了宫人的奏报,勉力支起病体,哭泣着请求陛下“替臣妾做主,诛了郭氏那奸佞之妇”。浑浊的泪水从她原本就不出众的脸庞上滑落,又添了几分憎恶之意。
待柴荣坐定延福宫时,已是华灯初上之时,早有宫人们将殿内那盏三十二面的琉璃宫灯点亮,又在四壁添上了许多明烛,将诺大的宫殿照得明如白昼。柴荣环视四周,见二品以上的妃嫔都在,分列四座,云鬟雾鬓,满室的华丽。如今一个个敛着呼吸,半点异响也没有。就连发鬓上最爱胡乱跳动的翠玉环佩们都改了心性,一动不动地静待着这位帝王来主持公义。
柴荣轻轻扫了一眼皇后,话说得不徐不缓:“这便是你这位六宫之主约束的后宫?”这只是句泄愤的话,责备之意却已宣然。
皇后连忙跪下,那沉香色的翚文苇裙摆落在地上,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口中之言则愈加谦逊:“宫中风波不息,皆是臣妾管教不力,陛下凡有惩处,臣妾领受,未敢有怨言。只是今日之事,干系重大。琼妃病倒,长孙贵妃有孕在身,郭妃又难以自辩清白。臣妾愚钝,虽居中宫之位,此事却不敢擅断,还请陛下亲鉴。”
柴荣嗯了一声,余光瞥见长孙妃端坐在一旁,烛火透过琉璃灯片,落在她额上、肩上,激起了一层冷峻凌厉的寒光,就连下巴也绷成了一道刀刃的弧度。然而她并未开言,神色也平静如旧,只是任由自己的眸光落在郭妃身上,切、割、砍、剁,像是在欣赏一件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