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殷素知,还没人对他这样亲近过。
当然那位扶桑化身的蔚黎古神不算,她就是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所以仗着辈分耍流氓。
叶挽秋扬下眉毛,没理会他明显是在赌气的话,继续给他收拾着头发,慢条斯理道:“口是心非的小孩子当心长不高。”
哪吒有点恼火地看她一眼,怀疑她是把自己当那些无知小孩子在随口诓骗。
不过叶挽秋确实是把他当成了平常小孩。
她在百花深三百年,自懂事起便被当做未来的青川继承人培养,同时也一直跟着青川君与叶望夏管理照顾各个小妖精怪,对此早已极为熟练。
尤其通过这许多回的梦中际遇,让叶挽秋也算逐渐看到了些许哪吒过往的经历,顿时被这倒霉孩子戳中了心里的怜惜之情,于是逐渐开始主动开口朝他搭话。
一开始,他对叶挽秋的出现显得非常不可思议,还几次三番试图赶走她。似乎这段回忆里有他最不愿示人的某件事,任何来自外界的触及都会让他反应激烈。
然而梦境就像是和他作对似的,每次他只要梦回陈塘关,就一定会梦到叶挽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次数多了,哪吒也只能强迫自己假装没看到对方。
这倒是有点出乎叶挽秋的预料。
原本按照她对哪吒的浅薄了解来看,她以为他会毫不客气把她丢出去,再想尽办法隔绝这种自己的过往记忆,会被旁人在梦里窥探到的诡异情况。
但最终,哪吒只是冷着脸色警告她,别来掺和自己的事。
是因为梦里他还只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小孩,所以防备心还没有现实中长大后那么强的缘故吗?
掂量着很有道理的样子。
毕竟这些虽然是哪吒的过往记忆,但也只是她自己的梦而已。若是真和对方梦境相通,她估计哪吒早就提着紫焰尖枪杀到百花深来找她问话了。
这么想着,她拆开哪吒头上扎着两个可爱团髻的红绳,动作娴熟地按住他乱动的头,迎来对方一道极为不满的眼刀问候。
不过他现在也就是个七岁小孩的稚嫩模样,再怎么瞪人也没有他长大后那天宫战神的慑人威势。最重要的是,这只是她的梦,又不是现实。
因此叶挽秋丝毫不慌,也懒得去和他打这眉眼官司,只专心为他清理着身上那些尘污斑驳,还顺手为他将指尖上的伤口治好。
哪吒握了握手,语气敷衍道:“一点破皮而已,反正也会很快自己好的。”
“皮外伤是很容易好,但你心里呢?”她点出要害,注意到哪吒整个人都因为这话而骤然僵硬住,拨弄乾坤圈的手也随之停下来,紧紧攒握着放在膝头,连呼吸和眨眼都显得比平常缓慢许多。
半晌后,他又开口,声音紧绷着,却仍旧透着股明显的倔劲:“他们一直如此,无所谓。”
果真是倔得要死的小孩子心性,跟他后来那总是孤高凌厉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
叶挽秋默默想着,边帮他用手指梳理头发边开口:“可一直如此的事,并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就像东海也一直要求以人为祭,还得时常供奉才能换风调雨顺,允准渔民出海,这样的暴行也是该遭天谴。”
哪吒听着她的话,乌墨般的眸子轻微闪了闪,侧望着她:“不是理所应当的交换?”
他说的是如今城内不知哪里来的论调,说人既然要朝东海索取,要靠捕杀东海里的鱼来维持生计,那就应该献出同类来进行交换。
虽然知道这只是梦,真实的哪吒并不会听到这些迟到太久的安慰,但叶挽秋还是认真想了想。
接着,她将自己通过梦境在陈塘关了解到的情况合并思考一番,细致回答:“人捕鱼采珠是在朝海索取,的确不假。主要是因为陈塘关这里靠海,地势不平,多山林,不宜大面积伐林耕种。否则会造成山土不稳,春夏洪流摧毁城镇,所以只得朝海谋生。”
“而渔民力弱,所取远不及海中万万分之一。且一年数季,休渔有度,又彼此约定俗成不抓幼鱼,就是为了避免滥捕,维持平衡。”
“且海中尚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天道规律。山中也有虎熊花豹,为活命而必须捕猎势弱的羊鹿鱼虫。难道也得让它们献出自己的同类,去换仅仅只是为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
“但是东海龙族不同。”
她说着,不由得皱起眉尖:“龙族并非是一定要吃人才能存活。他们原本同样只需靠海里各类生物以及自然灵气为食,根本不需要吃人。只是人类魂魄特殊,对他们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绝佳滋补之物,可大幅助力修为增进,不用再靠自己修行而已。”
“何况谈到交换。陈塘关修建龙王庙,常年以香火供奉,也是能够助力修行的宝贵珍材。但他们贪得无厌,既要霸占香火祈愿,又要直接吞吃灵魂。属于是占了神仙的名头与待遇,却丝毫不尽神仙的职责,反而肆意吞吃凡人,与性邪贪婪的妖魔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货色不赶紧解决,还留着当传家宝吗?”
哪吒静静听完她的话,彻底转过身来,目光直直望着她。那双乌清瞳仁微漠地晕着牢房外的一层淡光,薄弱而明亮,像是黑夜里倏地绽开一抹星辉。
“可还是有好些民众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影响。”他说着,眼中亮光又黯淡些许下去。
“我知道我做的事是对的。可我还是伤害到了他们。”
叶挽秋瞧着他,回想起他们共同生辰那日,哪吒告诉她关于那位行宫知客女子的过往经历,心下顿觉柔软。
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般仔细地铱椛记得那些在陈塘关受过苦的民众。不管他们是否能理解他,不管是否有怨恨过伤害过他,都抱着歉疚之心,在他们转世以后一一暗中保护。
“不是这样的,三太子。”她说,看到哪吒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是用错了称呼,于是又改口,“三公子。”
“伤害他们的是东海,不是你。”即使这句话对真正的哪吒而言已经太晚,但她还是想说,“你不要觉得什么责任都是你一个人应该承担的。”
见他虽然还是沉默着,却显然已经放松不少的模样,叶挽秋将手中最后一截头绳系好,像是哄着百花深的孩子那样,语调温柔:“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被自己在乎和保护的民众如此对待,你会觉得生气或伤心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所以不用忍着,非要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有的时候,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
哪吒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对这种话感到很陌生。因为其他人和叶挽秋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比如李靖就总是责骂他太过任性妄为,不知轻重收敛。
想到这里,他心中总算涌出一阵轻松的宽慰,却又习惯性将它压下去,同时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只是不到片刻,他又忍不住转回来继续叶挽秋,表情欲言又止。
他似乎不太懂得,该怎么坦率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这是需要学习的,更需要一个孩子从小就生长在能够让他感觉到安全温暖的环境里,才能拥有坦率的勇气与信心。
但他显然没有这样的经历。
于是此刻,哪吒明明是有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反复抿咬着嘴唇。
最终,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句非常僵涩的:“谢谢你。”
“不客气。”叶挽秋笑着回答,又问,“你这会儿是不是该睡觉了。”这样差不多她也该从这个梦中醒来。
哪吒摇摇头:“我睡不着。”
这就有点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