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没什么地方能去啊。
叶鸢这般想着,这条街已经到了一个分岔路口,一条是平日里去居安楼的宽敞的街道,一条是一个狭窄的小胡同。叶鸢下意识地便拐进了这个小胡同里,说起来叶鸢的宅子已是五六年前自己在京城开下居安楼时买的,可这周边的道路她不甚熟悉,这个离自己宅子半里不到的小巷子她都没有来过。
叶鸢随意地看着这条小巷子周围的民房,高低错落,甚至排布得有些过于紧凑,一时间倒也让叶鸢看出几分兴味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京城竟也有这般……粗糙的宅子,就像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随便划了一小片地,也不分是何形状,就在上面盖了一座宅子。
叶鸢正看得有趣,却在余光扫到旁边一座宅子门口的石墩上蹲着的人时吓了一跳。人在突然以未知的方式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时,都会被乍然吓上一跳,甚至由于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次见面,变得无比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关于这一点,叶鸢是这样,她面前石墩上蹲着的白卿淮也是这样。
是叶鸢先看见白卿淮的。
白卿淮蹲在石墩上,他还穿着中午吃饭时那一席黑衣,让他在排布没什么规则的院落中不甚显眼,以至于一开始叶鸢都没有看出他。
白卿淮蹲在原地,低着的头埋进膝盖中间,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大黑狗,明明整个骨架都还挺立着,可身上的每一寸皮毛,甚至耳朵,鼻翼,尾巴……所有能逆着骨骼方向存在的部分都朝着地面耷拉下去,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叶鸢甚至忍不住想伸手上去揉两把,好让垂头丧气的小狗打起精神来。
白卿淮感受到身边有人在靠近,却懒得抬头。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从回到京城,他已经见了叶姐姐三次。第一次是叶姐姐回京,自己悄悄打探到了她回京的时间,提前找了自己小时候熟悉的守城士兵,打好招呼要城门口一路放行,又跟着叶鸢到了她这座小宅子附近。
可是他不敢去见她,而自己偷偷跟着她这个行为,更是不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公子所为之事。
第二次便是禁军处,第三次是今日。
可叶姐姐没有单独和自己说过话,更是根本看不出他们曾经相识的痕迹,甚至叶姐姐一直叫着自己“白少将军”,便是不唤自己阿岁,难不成便连叫自己的名字也算逾距吗?
在居安楼分别后,白卿淮便再也撑不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散步。酒意尚未散去,这酒本不醉人,可这心中的苦涩却要醉得人断了心肝去。
自己是被讨厌了吗?白卿淮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是因为自己当年没有告诉叶姐姐自己的身份吗?还是因为那时叶姐姐尚且年幼,对乞丐堆里像是一滩无知无觉的烂泥一般的人都能起恻隐之心,而如今见了自己这幅面孔便想起那时的自己,厌了烦了,甚至后悔当时救下这么一个人来。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官职比叶姐姐高上些许,惹得她不快了。
白卿淮心中明知不是这样。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吗,不会是这样的,叶姐姐不是那样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唾弃自己,怎的能这样暗自揣度编排叶姐姐。可是他仍是想不通,到底自己是做了些什么才会招致叶姐姐的厌烦,便是这般接近了,她都不愿多看上自己几眼,和自己单独地说上两句话。她和自己所有的交流,都出自她自身的气度涵养,和自己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白卿淮脑中思绪混乱,带着些饮酒后的迷蒙,等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无意识地走到了叶鸢家附近。
他便不敢再走近些了。
刚刚分开,自己就巴巴的跑来人家家附近算怎么回事呢?更何况,叶姐姐从没有邀请过他到家里作客,自己怎么这么巧,就跑到人家家附近来了。
白卿淮在这小巷子的石墩上蹲了许久。他觉得有些累,这酒虽不至于让人断片却也搞得人晕晕乎乎,便是身旁来回有什么人走过他也不在意。他在石墩上,头埋进双膝,偶尔有人靠近,再远离。
只是这次这人似乎在附近站了许久了。白卿淮分出心神随意感受了一下,莫名觉得这人气息有些像叶鸢。白卿淮心中苦笑,这三年太长了,长到自己已经对叶姐姐失了熟悉,连叶姐姐的气息都能错认。怕是现在哪怕叶姐姐站在自己面前,蒙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即便内力功夫都已恢复到了顶峰,也认不出她的吧。
白卿淮懒散的抬头,想看看旁边这人怎么会在这停留,却在目光把那人笼罩在视野中时完全呆愣在原地。
真的是叶姐姐啊。
叶鸢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抬起头,那张与曾经熟悉的面庞相似,如今重又熟悉起来的面孔展露在叶鸢的视线之中。
少年的眼圈泛红,额头上有着浅浅的压痕,碎发有些凌乱的黏在他的额角,连睫毛的颜色都深上些许。
竟然是哭过了吗?叶鸢有些心疼地想。
哭什么呢,是因为我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吗?可他该是知道的啊,在人前两个人显得太过熟稔多有不便,怎么会哭呢?
叶鸢静静地站在那,两个人目光对视,似乎一时间空气都变得绵绸,将两个人包裹其中,万千尘埃在空气中流转,便是在这一刻似是时间都在被挤压至一处,一眼便是经年无数。
“你……”
“叶姐……”
“你先说。”
“你说。”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谦让。叶鸢那样站在他的面前,逆着阳光看过去,连飞起的发丝都染上金边。这一刻白卿淮心头酸涩,竟觉得有流泪的冲动。
白卿淮还记得幼时,自己同叔伯家的哥哥玩闹,闹得狠了自己一时不察,不甚从高处跌下摔断了腿。年幼的自己一声不吭,冷静地对旁边候着的嬷嬷说:“嬷嬷快扶我一把,我的腿不能动了,一动便疼得厉害。”那时的嬷嬷还赞他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坚强。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便是当时那种钻心的疼痛都没能使自己哭出来,却在回了府中见到自己母亲时,眼泪“唰”的一下便流了下来。
那是为了什么呢?本是足够坚强的,但是见了想见的人,真正心疼自己的人,委屈一下子漫过心头,泪水随着委屈溢出堤坝,便是自己再想隐藏自己的心情,泪水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出卖给那个人,好叫她瞧一瞧,瞧一瞧自己的难过,快多分出些心疼给他。
白卿淮看到叶鸢轻轻叹了口气,温和地说道:“是哭过了吗?”
白卿淮愣了一下,自己没哭过啊为什么叶姐姐会这样说?便张开嘴反驳道:“我没哭的。”
可面前的画面却变得模糊起来,让他又羞又慌。自己明明没有哭的,可偏偏这时叶姐姐的关切破了心房,让泪水不受控制地跑来给她展示自己的脆弱。
叶鸢看着白卿淮越来越红的眼圈,和逐渐湿润的眼眸,抿了抿唇。白卿淮掩饰般地仰起头,似是觉得这样也不够,又用袖口遮了遮自己的双眼。身高已近八尺的少年,蹲在自己面前,孩子气地以袖遮面,妄图把自己藏起来。
端得是乖软可爱。
面前的少年的身上又浮现出了在榆城相处时的影子。叶鸢也是恍然间惊觉,似乎今日的自己,变得逐渐能够将阿岁与白卿淮视作同一人了。
关于白卿淮的印象不会再与当年的阿岁区分开来,而白卿淮这个曾经只是活在他人口中的名字,变得立体而又鲜活。乖顺的少年,骁勇的将军,许是有时会耍上些无赖的少年,都只是白卿淮一人而已。
白卿淮藏在袖子后面,看不见叶鸢的神情,也不知自己眼圈的红痕消退了没,却也不敢马上探出头去。他心中慌张,叶姐姐会不会觉得自己没出息?就算是开了蒙的小孩子都不会随意流泪,自己已是这般年纪,却在叶姐姐面前流泪,更何况还是在自己刚刚否认自己流过泪的时候。
白卿淮听到叶鸢发出了一声轻笑,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下来,既是逗了叶姐姐开心,那便是不被讨厌的吧。可反应过来,又羞得有些恼了,便放下袖子来,对着叶鸢认真解释道:“刚刚我真的没哭过。”
叶鸢没有再继续逗弄他,况且,她似乎有着莫名的自信,即便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白卿淮也不会对她撒谎。
叶鸢笑了笑,“那许是我刚刚看花了眼罢。”
白卿淮有些郁闷,他觉得叶鸢不信他所说,只是这种小事又不想与他多做争辩,于是便这般安抚他。可是自己又不能再多做些什么解释,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蹲在那上边许久了吧。”叶鸢指了指白卿淮脚下的石墩,“腿不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