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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珠帘暗雨（第1页）

沉香珠坠地的脆响里，碧薇看见三太太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八颗乌木珠子在青砖缝间乱滚，其中一颗竟滚到了谢云深的军靴底下。

“快给三太太捡佛珠！“陈妈尖利的嗓音刺破暮色。

碧薇弯腰时，嗅到滚到绣鞋边的珠子上有股奇异的甜腥。她借着帕子遮掩将珠子拢入袖中，起身时正对上谢云深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军装衣领内侧沾着片暗红色花瓣，像是木棉花。

“让云深见笑了。“三太太接过锦瑟递上的茶盏，青瓷盖碗与托碟相碰的声响格外清脆，“这些珠子还是先夫在世时，从普陀山慧济禅寺请来的。“

谢云深俯身拾起最后一颗佛珠，金属袖扣在暮色里闪过寒光：“三太太每日持诵《地藏经》，可曾梦见姑父？“他指尖摩挲着珠面阴刻的梵文，忽然将珠子抛向半空。

碧薇看见那珠子在残阳里划出弧线，谢云深左手握着的牛皮信封恰好接住落珠。三太太的茶盏“当啷“磕在石桌上，碧色茶汤泼湿了谢云深方才写的新诗。

“大帅府的车等了半个时辰。“谢云深将军帽夹在臂弯，转身时压低声音对碧薇道：“沈小姐的帕子该换了。“

直到福特汽车的轰鸣远去，碧薇才发觉掌心已沁出冷汗。袖中那颗佛珠贴着肌肤发烫，帕角绣的玉兰花被染成诡异的暗褐色。

当夜戌时三刻听雨轩

碧薇将翡翠镯子浸在铜盆里，清水忽然泛起涟漪。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声响中，忽听得游廊传来木屐声。

“姑娘睡下了？“陈妈的声音混着雨声，“三太太请表小姐去佛堂说话。“

锦瑟正要回绝，碧薇已披上绛纱衫：“劳烦妈妈带路。“

穿过三重月亮门时，雨丝里飘来沉檀香。佛堂檐角悬着的青铜惊鸟铃在风里乱响，碧薇数着脚下青砖——第七块砖缝里嵌着半枚铜钱。

“吱呀——“

雕着往生咒的柏木门缓缓开启，三太太正跪在莲花蒲团上，手中新换的沉香念珠泛着油光。供桌上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却遮不住墙壁上那幅褪色的《药师佛会图》。

“薇姑娘可知这串佛珠的来历？“三太太突然开口，腕间珠子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光绪二十六年，沈家七十二口人躲在这佛堂，听着外头义和团的喊杀声。“

碧薇看见供桌下方有块地砖颜色稍浅，边缘残留着暗红痕迹。三太太起身点燃往生灯，火光映出她鬓边白绒花里的银丝：“那年你母亲才七岁，抱着我的腿哭喊三嫂救我。“

窗外惊雷炸响，供桌烛火剧烈摇晃。碧薇袖中的佛珠突然滚落在地，三太太手中的念珠再次断裂，新换的丝线竟齐刷刷断成三截。

“姑母当心！“碧薇伸手去扶，却见三太太死死盯着地上那颗佛珠——浸了烛泪的珠面上，赫然显出个“谢“字。

子夜西厢房

碧薇用银簪挑亮玻璃罩灯，将两颗佛珠并排放在妆台上。锦瑟用绣花针小心刮去珠面香垢，忽然低呼：“姑娘看这纹路！“

在三十倍放大镜片下，阴刻的梵文“唵“字笔画间，竟藏着极小的楷体“谢“字。另一颗珠子的“嘛“字里则藏着“丁未“二字。

“丁未年“碧薇翻开黄历，“光绪三十三年？“

窗外雨声渐密，她忽然想起母亲离世前夜，攥着那支点翠簪子喃喃：“金陵丁未年的债“铜镜映出她发间簪子，翠羽拼成的芍药花心泛着冷光。

“姑娘！“锦瑟突然指着窗纸，“外头有人！“

碧薇吹灭烛火，借着闪电看见个穿蓑衣的身影正蹲在廊下。那人手中铁签子插进地砖缝隙，竟在雨水里淘洗着什么。又一记闪电劈下，照亮那人腕间的沉香木珠串——是陈妈！

雨幕中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碧薇数着心跳看陈妈摸到第七块地砖。铁签子撬起砖块的瞬间，佛堂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有贼！“巡夜家丁的呼喊划破雨夜。

陈妈慌忙将什么东西塞进怀里，蓑衣扫过廊柱时落下片枯叶。碧薇捡起叶子就着月光细看，竟是半张焦黄的《申报》，日期正是光绪三十三年腊月初八。

暴雨冲刷着庭院里的芭蕉，碧薇在泛黄的头版上依稀辨出“江宁织造贪墨案““谢氏参将“等字样。残报边角印着个朱砂批注的“沈“字，墨迹晕染处似有血迹。

翌日卯时账房

碧薇借口核对嫁妆单子来到账房，却见管账先生正在烧账簿。火盆里飘出的灰烬带着油墨味，其中一片未燃尽的纸角上写着“丁未年冬“。

“表小姐来得不巧。“管账的孙先生推了推圆框眼镜，“旧账本遭了白蚁，正要换新的。“

碧薇用湘妃扇拨弄灰烬：“听说姑父生前最爱收藏碑帖，不知可有宋拓《九成宫》？“她突然用扇尖挑起片残页，上面赫然是“谢家军饷“四字。

孙先生手一抖，茶壶摔在火盆里激起青烟。碧薇倒退半步，后腰撞上多宝阁，阁中供奉的鎏金弥勒佛突然转动佛头，露出背后暗格里的羊皮账本。

账本扉页的墨迹已经晕开，但还能看清“光绪三十三年谢沈两家军需往来“字样。碧薇正要细看，门外传来环佩声响，三太太的沉香木珠串声由远及近。

“薇姑娘对旧账感兴趣？“三太太的护甲划过羊皮纸，“这些陈年烂账，可比不得谢家送来的聘礼单子。“她突然翻开某页，指间夹着张泛黄的婚书，男方名字竟是谢云深父亲谢镇雄。

碧薇瞥见婚书日期——光绪三十三年腊月初八。

辰时金陵女校

黄包车驶过乌衣巷时，碧薇还在想那张婚书。锦瑟突然扯她衣袖：“姑娘看校门口！“

女校铁艺大门上贴着墨迹未干的标语，穿灰布衫的学生正在发传单。碧薇捡起飘到脚边的一张，抬头写着《告全国同胞书》，落款处盖着鲜红的“金陵学联“印章。

“沈先生小心！“身后传来熟悉的硝石味。谢云深策马掠过，马鞭卷走她手中的传单。碧薇抬眼时，正看见他军装第二颗铜纽扣缺了半边，断口处闪着新碴。

“昨日忠告沈小姐忘了？“谢云深将传单塞进军用挎包，包口露出半截焦尾琴弦，“玄武湖现在躺着七个中枪的学生。“他忽然压低声音：“佛堂往生灯里，供的是无名牌位吧？“

碧薇攥紧袖中佛珠，听见女校钟楼传来闷响。谢云深掉转马头时，她看见他马靴后跟沾着片带血的梧桐叶，叶脉上粘着细小的沉香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