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白示意半君来讲这个故事,正因如此。半君乃是个厚道的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令人信服几分。
只是谢书玉不受影响,双眉颦蹙:“闻所未闻……司掌雷电的神,中原亦有雷公,随处可见雷公祠。至于灵晔将军,相传其飞升一刻,拔剑刺破云霄,剑光如霹雳闪电,故而得名。只此两位雷神,更不闻垫江雷鸟。你们所说的历史,可有文献佐证?”
狄飞白道:“你信与不信,我们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些歹人所说的旧国,或者便与垫江古国有关。倘若谢大人心中存疑,去将那些歹人抓来,审问便知。谢千户青年才俊,治军有方,想必抓几个山野匪党不是问题罢?”
他有意提及谢白乾在菁口驿失手一事,因心中耿耿,然而谢白乾神色如常,不见有何异样。狄飞白也不免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将军庙虽为我修葺,我却的确不知另一尊雷神像的事,”谢书玉道,“当时修缮庙宇的工匠仍记名在册,稍后便将他们叫来详细询问。若有知情人士,当告知三位。”
议毕,三人告别茶室。
日薄西山,奄奄黄昏,都督府的瓦檐亮起一片粲然颜色。城中歇市闭坊,万籁将息,四围青山的阴影向城市倒映而来。
谢白乾仍要回千户所当值,当下告辞离去。半君与狄飞白回到客房,正连廊下,狄飞白提醒道:“江宜体质特殊,就算身体不适,亦不好请大夫。通常他自己会看着办,不过也需要你留意一二,有任何意外状况,喊我一声便是。”
半君慨然承诺:“放心吧少侠,你与江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我能尽心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狄飞白很是放心他,便与半君在门前分别。这厢半君回到屋内,山水屏后仍是江宜倒卧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睡熟。
半君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只不好喊醒他,面带忧戚地去洗漱。稍后和衣上榻,与江宜隔着一扇屏并榻而卧。
暮色期至,房中一切寂静。江宜的呼吸轻不可闻,夜三更,当是一天中人睡意最浓的时刻,江宜悄然睁眼。
与此同时,一轮饱满的明月从天而降,飘然落在床榻上,无声息地斩向被褥下的人形。
被褥骤然塌陷。苏慈手持弯刀,一把掀开褥子,底下空空荡荡。
江宜一个翻身坐起,推开插屏,与苏慈面面相觑。
半君不见了。
琅祖
丽水湍流,江面开阔有六七十丈余,浪涛如层叠的金色鱼鳞。因流速过快,江中潜藏暗礁,一天中又难觅风平浪静的时候,丽水上鲜少有渡江的身影。究其根本,则是对岸了无人烟,尽是荒山野岭。
此时午后,一只皮筏摇摇晃晃漂至江心。这支筏乃以轻薄的牛皮与木架为材料,当中坐着两个人,一个身量轻小,坐在舟头瞭望,一个奋力摇楫,挽起袖子露出两条光生的胳膊,脸上生着雀斑,鼻梁上一道横纹,开口却是江宜的声音:
“你的家,在丽水对岸?我可听说,对岸十万大山只能进不能出,登山难于上青天。”
舟头的小少年,正是先前拿着匕首要杀江宜,却痛哭流涕下不了手的,自称名叫琅祖。
琅祖说是那伙凶徒的同伴,却并不与他们干一样的事。因他胆子太小,心慈手软,其他人不愿带他一起行动,于是将处理尸体的后事交给他,谁知尸体起死回生,险把琅祖少年吓个半死。
幸而江宜后脑勺的坑很快复原了,看上去不再像个活死人。
琅祖不愿杀他,也不敢放了他,只好把江宜带在身边。他有一门绝妙的手艺,以特质的胶泥油膏在江宜脸上涂抹,刮去眉梢,又剪下一簇发尾,粘在鬓角上,活生生将他变成另一个人。
“你不能以原本的面目行走,”琅祖说,“若是被我的族人发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用这张脸,安全很多。”
江宜自顾水中倒影,只觉面容栩栩如生,就连动作表情亦都活灵活现。他立即便明白菁口驿发生了什么——此时定然有人正顶着他自己的脸,跟随在狄飞白与半君身边。琅祖不敢放他走,也是因为,若有两个江宜同时出现,这伙凶徒的阴谋即刻败露,他自己也有性命之虞。
可为何冒充他,不是狄飞白也不是半君,江宜还想不清楚。
他知道其中必然存在某个理由,只是没想到理由是“因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
江宜跟着琅祖来到江边,丽水波涛滚滚,江岸渺无人迹。此地距离城镇已经很远了,只能看见保塞所白色碉堡的尖顶。琅祖说他的家住在丽水对岸群山之中,江宜放眼望去,曾不见一物,眼前的江面似乎也非人力能渡。
琅祖剥下上衣,从腰上解下一圈薄如蝉翼的牛皮——江宜曾见这些人腰上缠着系有钩爪的铁索,只觉得他们的腰未免绑了太多东西——他在江边捡拾木材,做了个简易的支架,将牛皮套上去,俨然便成了一具渡海的皮筏。
乘坐皮筏过江时,江宜心中已从完全的怀疑,转而有了几分相信。
若是仅以随身之物,信手拈来便能造筏渡江,这些对且兰城镇的百姓而言,难以越过的天堑,便拦不住琅祖族人的脚步。生活在丽水对岸那看上去荒芜险峻之地,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了。
“你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渡江之时,琅祖提醒,“若是与我的族人见面,万不可说漏嘴,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唉,其实,我在族中并没有什么地位,大家只当我是小孩子,说话也没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