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必寻找了,属下来正是要告知此事,可汗不幸染疾,已于数月前晏驾了。”
“……”
沉默,如同布独自旅行过的漫长时光。
蓝眼睛说:“好罢,那么,我就把这块裹尸布带回去,当做礼物吧。”
江宜晕得站不住,被残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怎么了?”
漫天血色乃稍微褪去,布重新化作卵黄色旧的普通布帛。
“怎么了?”阿舍也问。
江宜心知这块裹尸布不知经历多久岁月,吸食了多少生命,早已饱含秽气。是以自己在靠近之时,才会为秽气所冲撞。而残剑与阿舍,并不如他体质特殊,没有太大感觉。
“这块裹尸布,”江宜说,“最初并不是用来裹尸的。”
阿舍闻言诧异,笑道:“那当然,天下大抵没有造来便是给死人用的东西吧?你们汉人讲究事死如事生,于我们而言却是太浪费了。”
江宜道:“这是一件中原的法器。大王,我有个不情之请,待可汗火葬之后,能否把这块布交由我带回中原?虽是您捡到的,这块布对中原人而言却是大有来历。”
阿舍略一犹豫:“原来如此……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来头?”
江宜说:“这块布包裹的第一个人,是个婴儿。婴儿的母亲是地主家长工,夜晚独自在马房里生产,取下身上围裙包住她的孩子,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黎明到来,白布因此有了灵识。母亲因在前夜梦见黑龙从天而坠化作山脉,为她的孩子取名桓岭。这块布就是李桓岭的襁褓。”
李桓岭在世时,一扫六合四夷宾服,八百年前突厥尚是冰海雪原边的蕞尔小部,亦曾为神曜皇帝的威严所折服,献上称臣文书与酋长羽冠。八百年后成为草原狼王的突厥人也不会忘记那个曾经以太阳神般的光辉照耀普天万民的汉皇。
“汉人传说神曜皇帝羽化登仙,于云海尽头、金乌归处建立天国白玉京。从此有了‘人间名都,天上玉京’,我部族人亦将神曜皇帝当作脱司一般尊崇……”
阿舍言语间十分尊敬:“……原来是神曜皇帝的旧物,难怪有裹尸不腐的神奇功效。自当归还汉人。”
江宜忙道感谢,一时觉得阿舍真是个好人,这块布已成了传说之物,放在黑市拍卖价值千金,曾不见多少猎奇者为此物流血赔命?阿舍竟因他一句话,就坦然相让。
阿舍又道:“不过,得等到可汗的葬仪之后,若没有这块布,尸体很快就无法支撑了。”
“那当然。”江宜说。
残剑忽而开口:“真是搞不懂你们突厥人的风俗,人死了就入土为安,何必等什么良辰吉日?”
阿舍但笑不语,径自到尸体身旁跪下,一手将面部的白布掀开一角,对江宜说:“巫祝请过来看看?我兄长的遗体可有不妥之处?”
先可汗乎尔赤犹如在沉睡中,面容仍旧是生前模样,他五官的轮廓较之阿舍更显纤细,嘴唇线条优美,涂抹丹朱一般颜色饱满。
江宜经历过离死人最近的时刻,就是被江家人埋进柳家祖坟里,从那时起生与死的界限对他而言就很模糊了。当他看见死去的乎尔赤睁开眼睛,浑浊的灰蓝色眼球盯着自己时,那种混沌的感觉再次袭来。
“……”江宜闭眼,再睁开,乎尔赤恢复了安详,似乎刚才只是死人灵机一动的捉弄。
生者以七魄主宰六识,三魂执掌命运,人死灯灭,魂魄回归天地,突厥以为肉体乃是灵魂的束缚,因此在人死后要以火焰解脱灵魂,而江宜所知中则没有这一说法。灵魂如飞鸟,肉体只是暂时的栖息,人的生机一经消散,魂魄便自由离去。
然而此时看这具安然的尸体,竟似乎仍保留了一缕残魂。
江宜起初以为,阿舍所说需要一位真正的巫祝为兄长举行葬仪,只是走个形式,毕竟唯独灵魂是自由的,哪里需要人送灵。
“也许是裹尸布的缘故,”江宜忖度着说,“这件法器具有很强的束缚力,可以屏蔽天地,使你兄长的魂魄仍然残留了一部分在身体中,无法进入轮回。这也很好办,拿走这块布就好了。”
阿舍道:“你说什么?魂魄?不,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兄长的尸体,有没有哪些表面上的异常?”
“表面上的异常?”
“表面上,与其他寻常尸体有哪些不一样。”
“这……我也没见过许多尸体啊。”江宜老实地说。
残剑道:“我来看看,唔,你想说什么?除了比较新鲜,好像没什么不同。”
阿舍道:“我兄长,至今仍是他死去那日的模样。”
二人一齐看向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阿舍为什么要用大费周章,找到这块传说中的裹尸布来为他兄长敛尸?
“他死去的那夜,”阿舍道,“我在沙漠中与旅者痛饮美酒、吃肉赏月,萨珊的美姬月下献舞,彻夜欢歌,几乎忘却了时间。等我回来后,只能从别人嘴里得知那夜的情形。他们说乎尔赤染上寒疾,处理族务过于劳累,那夜又喝了太多烈酒,于梦中猝亡了。但我不相信。”
阿舍手指落在乎尔赤眼皮上,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拥有与他一脉同出的颜色。
“我哥是被人害死的。”
江宜愁眉苦脸,卸了妆,坐在帐中茵毯上犯愁。
残剑一拍大腿说:“原来那家伙,也不是无缘无故帮助我们!”
江宜:“唉!”
阿舍愿意将神曜皇帝襁褓交给江宜,条件是希望江宜能帮他查明乎尔赤身死当夜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