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音稀里糊涂地点头,稀里糊涂地看着宁淅,然而宁淅说完这句话后,又不人了。
直到锣鼓小镲的声音穿透了钟磬音的耳膜、直破天灵盖,他才明白宁淅刚刚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武戏节奏快速鼓点紧密,况且况且况且的声音由小及大由慢及快,仿佛一记记鼓槌敲打在钟磬音的脑门上,才过一个开场亮相,杨排风和焦二爷还没打将起来,钟磬音就觉得自己的头盖骨先飞起来了。
“宁、宁老师啊……”钟磬音遮着耳朵,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实则嗓子也被锣鼓点带得大了不少,“我好像要聋了!”
宁淅回过头看钟磬音,唇边似乎啜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没有说话。
台上演员斗得精彩,钟磬音也有心跟着鼓掌叫好,奈何实在坐得太近,一折子戏听完,钟磬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都耳鸣起来了。
最后一出戏是顾老师的轴,钟磬音揉着耳朵咳了两声,翻了翻节目单,轻声对宁淅说:“这一出我也没看过。”
宁淅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么看顾老师的戏你也没看过几出,不会就是《牡丹亭》和《长生殿》吧?”
钟磬音多少被宁淅说中了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宁淅倒是难得好心地替他开解:“不过《货郎担》这一折本就演得不多,上一次我还是在繁典学堂看的汇报表演,已经很久了。”
钟磬音啊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什么,台上演员已经登场了。
这出戏钟磬音第一次听,看得尤为投入细致,什么时候背离开椅子挺直了都没发现,只觉得嗓音高亢顺耳,连转鼓都恰到好处,看似身法不多又处处细微别致,可恨钟磬音不知道戏本,不得不多次分心去看两边的唱词滚屏。
就在钟磬音的眼睛又一次往滚屏瞟的时候,不期然再度看见第一排的一位女生做出了令他相当熟悉的动作——掏出一张双人合照,与穿着达官贵人戏服、坐在前排的小生演员合了影。
——好家伙,又来支持男朋友了。
钟磬音在心里笑了一声,偷偷戳了一下宁淅,对着那边指指点点。
宁淅大概也觉得巧了,比上次多看了几眼,不过还是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一出戏听得畅快淋漓悦耳和顺,钟磬音鼓掌鼓到手心都痛起来也不愿停下,只觉得自己又被带进了戏中,眼看着家族败落凄风苦雨,恨不得也能上去痛骂奸人一番,直到来打扫的工作人员催着退场,才恋恋不舍地跟宁淅一起走了出去。
“顾老师唱戏真的是超级有感染力啊!”钟磬音跟在宁淅身后,又来到上次的玻璃扶手前等着人群先行散去,情难自已地对宁淅分享自己看完戏的感受,“而且扮相也是一绝!往常看杜丽娘好看得像弱柳扶风的少女,今天任谁看了都是饱经风霜的妇人,真的是每个人物都塑造得特别成功!”
宁淅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看钟磬音,轻轻地笑了一下。
“宁老师,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钟磬音俯下身去,手肘支在宁淅的胳膊边,浑然不觉自己靠得太近,宁淅也好似没注意到这不寻常的距离,只是回答:“没什么。听你这么说,感觉就像你演完了一出话剧,别人说你塑造角色真好、有感染力、扮相不错、台词功底也强。”
“这不都是观众们夸你的话吗宁老师?”钟磬音反问了一句,这才意识到什么,龇着牙凑到了宁淅面前,“好啊宁老师,拐着弯说我在外行看热闹是吧?”
宁淅偏过头去笑了笑,显然是默认了。
钟磬音扪心自问,自己怎么也算个几年的昆剧老票友了,确实是个外行汉没有错,但宁淅看上去也像是只会听热闹的样子,不由得起了胜负心,又向着宁淅欺近了一分,追问:“宁老师,和我说说你这个内行人看出来什么门道了呗?”
“我也不是内行人。”宁淅这才终于觉得钟磬音离自己有点过近了,心跳没由来地快了几分,他抬手推了下钟磬音的肩膀,没想到钟磬音纹丝不动。
宁淅抬起头来看了看钟磬音,忽然体会到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压迫感。
这样的被压迫的不适感让宁淅有些走神,他定了定心,说道:“去年去西双版纳之前聚餐,你唱了一折《长生殿》。”
“啊?”钟磬音没想到宁淅把话题带跑了,他甚至自己都早忘记了曾经干过这档子事情。
宁淅看着钟磬音,语气里好似沾了一点揶揄:“唱得真难听。”
“……我说宁老师,你……”
“《长生殿》的经典老生唱段的弹词,和今天顾老师唱得女弹是同源的。”宁淅转回了头,手指在栏杆上敲了敲,“今天这出算是经典元杂剧,又不那么板正,也有规规矩矩的四折,不过还带了九转——九个曲子每一支都换韵,句法长短各不相同,所谓‘别开生面’,就是这个道了。”
钟磬音听宁淅说着,安安静静没有出声,宁淅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轻声补充:“我说得也是查来的东西,不一定对。”
钟磬音嗯了一声,宁淅顿了顿,似乎想忍住不说一些话,然而终究没能忍住似的:“昆剧昆曲源自南方,北方人唱来的北曲往往难以和谐,北昆的那些吐字习惯该怎么去演绎这些经典曲目,一向是个难题。”
钟磬音觉得宁淅的话没说完,不过等了一会儿,宁淅也不再言语了,钟磬音跟着沉默了片晌,不由问道:“宁老师,你看戏也像演话剧那样,每一出的剧本都要连带着作者本源一起吃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