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哼后,人如烂泥般倒下。
崔竹喧将沾了血的凶器随手抛开,捡起滚到一旁的火折子,借着光亮,将那具肥胖的尸体翻过来,自他两边袖口摸到胸膛,又在鼓胀的肚子边左掏又翻,搜出来纹银十两,铜板若干,穷酸得很,她想,勉为其难地把这仨瓜俩枣揣进兜里。
锦缎被她毫不吝惜地扯开大半,终于在他左侧的小腿肚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什,她粗暴地把那块的衣料划开,果然见一本贴着皮肉的书册,她倚着洞壁坐下,借着火光,低眉翻开。
“初二日,进矿奴四人,采矿十车。”
“初四日,进矿奴十八人,采矿十二车,死矿奴三人。”
“初五日,进矿奴十五人,采矿十一车。”
“初七日,死矿奴五人……”
“……”
连风声都无的死寂之中,书页清浅的摩擦声断断续续,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尸体倏然睁开了眼。
*
营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有衣衫褴褛的矿奴,有戴着面具的守卫,死伤不知,更多的是在痛苦的呻吟中,像蚂蚱般被麻绳捆缚在一起,有如当初被抓进这里的流民,只是而今情况对调,成任人宰割的鱼肉的是矿场的维护者。
猩红的血在刀刃上,在斧钺上,在木锨、木铲上,在武器上,在不算武器的武器上,颗颗滚落,滴进黄色的沙土里,凝成一块块暗色的斑点。
打斗的铮鸣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的哭,女的哭,单个哭,扎堆哭的都有,错综复杂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阿树额上的青筋直跳,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抓起边上的铜锣就是一顿狠敲,生生把那些啼哭给压下去。
“一个个的哭什么哭啊?咱们打赢了,又不是打输了!怎么的,要给这群狗东西哭坟吗?”
人群只好把那哭声咽回去,只仍是控制不住地抽噎着,泪水混着泥灰糊了满脸,模样滑稽得很。
寇骞靠着木架,手指翻动,将缠在小臂上的布条系上绳结,“被奴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解脱,反正现在无事,他们想哭就哭一会儿,别那么苛刻。”
“财运都被他们给哭没了!”阿树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不情不愿地放下铜锣。
“那你就抓紧时间,到处搜罗搜罗,别让你的财运跑了,”寇骞捡了根火把,在篝火架中引燃,抬脚往矿洞去,“我去接人,外头你先看顾着。”
阿树敷衍地摆了摆手,先他一步钻进了营帐里。
寇骞顺着洞窟前行,一边走,一边用石头在洞壁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走错了三条道,才听到另一处回应的敲击声,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晃得火焰忽闪忽闪,火光半明半昧,心跳声若擂鼓。
转进岔道,走过拐角,带着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寇郎君?”
“云娘,外面安全了,出来吧,”寇骞温声应道,火把往里凑了些,目光顺着火光而去,却只望见光秃秃的石壁,只有范云一人,面上的笑意立时敛了,“她呢?”
“方才、方才有个人影进来,崔娘子便跟过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范云急得眼眶通红,“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我如今又帮不上什么忙,怕拖累她,只好在这儿等着你来,你快去寻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寇骞深吸一口气,抬步欲走,却忽而绕了回来,捡起石堆中的火把引燃递给她,“别怕,你先出去,其它的事情交给我。”
矿洞中还有旁人,且是敌非友。
寇骞只得放弃了原先击石探路的法子,一条条道硬生生寻过去,好在根据范云的话来推测,这处洞穴里能看见有影子走来,说明来人是经过这个岔路口往更深处走,而矿洞开采的长度有限,从这儿往里不消多久便能走到头,搜寻范围大大缩减,不必担心进了一条错路就彻底找不见人。
他从空无一人的死路里退出来,在错误路径上做好标记,往另一条道走去,行至半途,忽闻一声惊惶的叫喊——是她!
心头一紧,全然顾不得其它,扔下火把,往声音的来处奔去。
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里,火光烧出一个小洞,随着他越靠越近,小洞也烧成了大洞,而洞中,是被一只粗糙的手紧扼住的纤细脖颈,一双狠厉的眼与一双惊恐的眸子同时朝他望来,本能比理智更先,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去,生生将男人逼退。
久违的空气涌进喉间,反倒将人呛得直咳嗽,崔竹喧无力地跌下去,没摔在冷硬的石上,而是倒进温热的怀里,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胸腔内的心剧烈跳动着,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害怕些。
她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可在喉咙火辣辣的刺痛中,竟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能环住他的腰,轻轻抚过他绷紧的脊背。
这是条死路,不愁捉不住这个管事。
寇骞抬眸望去,眼中的温和退却,只剩下一片寒光,手掌缓缓按在刀鞘上,杀意几乎凝作实质,乌管事笨拙地爬起来,畏畏缩缩地躬着身子,忽而弯腰要下去,不捡没入土中寸余的长刀,反倒攥紧不过一指长的火折子。
寇骞微微凝眉,一时看不透他的打算,却见火光后的脸笑得狰狞,贴着石壁,碰到了什么,飞溅出一颗火星子,可火星子不灭,而是愈发耀眼,极快地顺着石壁攀爬往上——是引线!
他瞳孔一缩,把人揽进怀里,急急地往外冲。
阴鸷的笑声回荡在洞窟之间,“下贱的的矿奴,通通死在这儿吧!”
下一瞬,地动山摇。
*
范云握着火把,堪堪走出洞穴,便见一地横陈的尸体,处处飞溅的猩红,不由得呼吸一窒,心跳跟着停了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强逼着自己不去看这副骇人的场面,心惊胆颤地踮起脚绕行,好不容易在一处营帐内寻到半个身子都钻进木箱的阿树。
“阿树哥。”
“云娘啊,我们这次搜罗了不少钱财,你啥时候有空,给我做身新衣裳呗!”阿树塞珠宝入怀的动作顿了下,扶着箱沿爬起身,正要笑着寒暄几句,目光却在触及她双手时倏然凝住,声音有些发紧,“……手、手怎么了?”
话出口,他又觉自己嘴笨,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这是怎么弄的。
“别、别怕,我们有钱了,渡河了,能请大夫。”
范云未来得及应答,帐外,忽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第73章073洞窟遇险所以,簌簌能不能多……
整个营地宛若一口铁锅,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来颠了颠,帐篷也好,窝棚也罢,皆在这剧烈的颤动中通通倒塌,活人尚且站不稳脚跟,地上的死尸更是被摇来晃去翻了许多个面,人啊、树啊、帐篷啊,均匀地混在一起,凑成这锅乱糟糟的大杂烩。
所幸,这震动难长久,还不到一刻钟,便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