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演的是交完了赎金的肥羊,只要下船就好了。”
崔竹喧似懂非懂地点下头,把玉珏塞进怀里,再抬头,却撞见他有些异样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你的头发乱了,”寇骞干巴巴地出声,似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还装模作样地将她的辫子拆散重编了一遍,只是在最后完工时,他微微俯身,贴着她的耳朵,用极温柔的声音唤了句,“簌簌。”
她愣怔一下,茫然地看过去,却见他眸子倏然漾起清浅的笑意,“果然是叫簌簌。”
除去过世的双亲外,便只有叔父、堂兄还有蓝青溪能用小字唤她,即使如此,她也是天天听,日日听,早该习惯的,偏生此刻,乍然从他嘴里听见,平白带了些缱绻的意味,搅得她有些耳热。
“你、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他翘着唇角,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勾着手让她靠近些,她原是不想助长这讨厌鬼的嚣张气焰的,可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她竟鬼使神差地照他说的,主动走了过去。
大不了,她听完再收拾他。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声音压得几不可闻,“从你的……”
崔竹喧浑身一僵,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一股热意将大脑烧得浑浑噩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却仍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总归是装出副凶恶的模样,猛地将他推开,唾骂道:“无耻!”
寇骞顺势后退几步,背靠着墙,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又死皮赖脸地继续喊:“簌簌、簌簌……”
崔竹喧恼羞成怒,厉声喝止:“不许叫!”
“好,不叫,”他乖顺地应承下来,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去,道,“一会儿,你跟着人群下船,然后坐堤岸上车架绑了黑布的马车,递三条银铤给车夫,让他走小道送你进汾桡县。”
“进县里后,绕着官差走,若实在避不开,他们要查验身份,你就说自己是金玉书的表妹,把玉珏给他们看,应当不会过多为难你。”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他还在絮絮叨叨地、事无巨细地嘱咐。
“到了渡口,你就注意看船头悬了‘金’字旗的,一定要见到金玉书——就是上回来家里吃饭那个,让他亲自带你上船。”
“若路上有人得罪你了,也别生起气来就不管不顾的,先顺利上船要紧。”
她倏然抬眸,将人拽到自己面前,“怎么突然说这么多?你难道不跟我一起走吗?”
方才还说个没完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半晌,有些艰涩地开口:“……嗯,所以,待会儿你一个人要小心些。”
崔竹喧咬牙道:“你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寇骞静静地看着她,忽而轻笑一声,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某从头到尾都只说,会送你渡河,可没有食言。”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唯剩下两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错着响起。
崔竹喧突然想到,他水匪的身份被撞破时,也是用这般语调诡辩出个渔夫的身份,挑着字眼,半真半假地哄骗,上次是,这次也是。她本应该生气的,气得骂他一顿,打他一顿,反正他既不会顶嘴,也不会还手,可以任她撒气,可是,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全然无暇去管那些微的恼怒。
她想回崔府,也想把他带回崔府,她想做的事,凭什么做不了?
“你是我的外室,怎么可以不跟着我?”
“外室进了家门,就不叫外室了。”
胡说八道,就知道胡说八道!
可她却想不出什么由头去反驳,只是突然想起他最喜欢的金子,心一横,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你要是不跟我走,酬金和你的卖身钱,整整四块金饼,你就别想要了!”
“嗯,那就不要了,”他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根金簪,她一眼便瞧出,是她许给他的那根,而今,他却如初见时那般,将其小心地簪回她的发间,一点一点将垂坠的流苏抚正,“某用不上这么精致的物什,你一起带回去。”
“这可是金子做的,你也不要?”
“……不要。”
“那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差事呢?”
“也不要。”
崔竹喧望向他带着疏离的笑意,鼻头一酸,咬着唇退让道:“那、那我给你加钱,等我回去之后,我派人来白原洲接你,就算,就算我日后成亲了,我也绝不会让夫婿欺负你,我可以给你单独置办一所大宅子,让阿鲤和你一起住,我还可以请最有名望的夫子,来教你们读书识字……”
“……不必,”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眼睫,用带着些微哑意的声音道,“下船后,别提白原洲。”
“更别提,你认识寇骞。”
第38章038不复相见愿往后山高水长,不……
暗室狭小,光线昏暗,故而,崔竹喧只能看清一个冷峭的轮廓,一个丝毫未曾为她动容的轮廓。
不是自称是个贪财好色的庸人吗?那为什么不要金子,也不要她呢?
她紧紧地盯着他,他却始终立在最边缘处,和黑暗融为一体,她倏尔收回目光,带着几分嘲意勾起唇角,只是一个草寇而已,她已然让步了,他却还要得寸进尺。她堂堂虞阳崔氏,怎么可能会为个草寇自折身价,那岂不是要沦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一个随手买的外室而已,玩了这么好些天,也该腻了。
崔竹喧伸手将那扇摇摇欲坠却冠着“门”之名的木板推开,欲走出去,却听得那人的一声“等等”,于是脚步先于理智做出决定,止在原地。
要是,他现在道歉,承认刚才只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说辞,或是,他突然醒悟,发觉离了她一刻也活不了,又或者……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她便已假设出了一箩筐的可能,只要他愿意跟她走,再说多几句好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一时失言——可他只是将地上的两个包袱捡起来,拍去尘土,递至她面前。
“东西忘了。”
她顿觉自己的一厢情愿荒唐得可笑。
崔竹喧一把夺过包袱,因着过于沉重的分量险些拿脱了手,可她不愿到这个时候了,还被面前的泥腿子看轻,是以,咬牙背到肩上,大步跨出去。
将幽暗深邃的廊道行至尽头,便是向上的木梯,她一阶阶踩上去,一点点靠向天光,一步步离他更远。
不识抬举的泥腿子,就留在这又脏又乱的船底腐烂发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