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简之聪慧,自小就是读书的材料,科举之路不该止于胶州的解元。可圣上的恩旨早晚会收回去,指不定明年便是最后一年,十年寒窗,付诸流水,可能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何况,孟老爹在工部效力的时候,得罪过些贵人,上京对孟简之来说不仅仅是青云路,也是是非地。
孟简之依旧平静,可话语里隐着愤懑,他不懂,孟老爹为何现在在他一切不安定的时候,就对于他和六娘的事这么执着……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他的前路实在是一片迷茫。
孟老爹知道他这些年心里压抑着事,轻轻叹了口气。“陈府的陈湘你知道吗?”
孟简之听到这个名字有些纳罕,微不可查地顿了下,轻嗯一声。
“那日,陈家突然来了好几个人,说要纳六娘作妾。”
孟简之本握着筷子的手一紧,眉尖轻蹙了起来。
“是我主动同顾家提的亲事,”孟老爹添道,“纵然不算我们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忍心让六娘去给旁人家里做妾。陈家霸道,你老师情急之下,哪里有什么别的法子,我出了主意,让他们说,六娘已许给你,才将他们应付过去了。”
孟简之沉默了,他沉沉地将碗落在桌上。
脑海里忽然冒出黄昏时,小女娘决绝地对他说,她不要嫁他了。
他素来清明的头脑,实在是有些乱,他不知道,或许……她真的是,不再喜欢他了……
若是逃离一桩姻缘的办法,是成就另一桩注定不美满的姻缘,对六娘来说,未免有些可悲了。
他偏头,“可问过六娘的意思?也许她不愿意嫁。”
“她没得选,你也是!”孟叔一句将他所有话堵死。孟简之落下筷子,敛眸沉默着。
孟老爹看着墙上那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字,
“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你阿娘的事情,可简之你不能自己放弃自己,只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执念活着,阿爹希望你能开心些,也能过寻常静谧的日子……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阿爹的奢望。”
孟简之垂着眸,眸色渐渐深了起来,两个人都知道提到了忌讳这么多年的话题,便沉默了。
孟叔停了停,又添道,“六娘,是个好姑娘,你和她的缘分很难得。”
孟老爹又道,“明日再去看看你老师,礼已备好了,你过会儿再去点点有什么可添的。”
孟简之依旧蹙着眉尖,却没有再说话。
半晌后,他端起碗,将饭随意地扒了几口,起身走进院子。
孟老爹知道,他这是不再反对了。
月色凉薄,他倚靠在院中的矮凳上,抬头望着月亮。
他偏头,看向隔壁院子,那扇熟悉的窗,这一刻正好熄了灯,他仿佛看到那个小女娘沮丧地坐在塌边发呆。
孟简之缓缓收回视线。
*
六娘迷迷糊糊一夜浅眠。她好像梦到幼时那次爬在果梅树上,险些从枝丫上摔下去,孟简之欲接她,却被她扑滚在地上,他伤了手腕,气得脸色闷红,一日也不曾理她。
直到六娘听到外面阿爹的声音,她从梦中醒过来,着实也要为自己幼时的举止红了脸。
“孟兄,请。”院外是阿爹的声音。
“今日一早就来叨扰,还望顾兄见谅。”
“怎会,我们也早早起来了,孟兄,快请里面坐。”
六娘缓缓半推开窗棂,结果入眼便是孟简之侧身站在那颗梅树下。
他今日仍穿着那件白色长衫,很是轻松的家常模样。
他大概听到了六娘开窗的声音,正回过头看她,六娘没想到,他竟是和孟老爹一起来的,身形一滞,连着自己半挽半散的发丝一同凌乱在了风中。
她才起身,并没有好好束发净面。
六娘反应过来,慌张关上窗棂。
她到底长大了,这些年月,她愈发不愿意他见到她的窘迫模样。若是知道他亦在外面,她必不开窗。
可六娘又想起,昨日她才在他面前高傲地表明不再纠缠他,今日却回头祈求他的施舍。
好像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窘迫的了,与之相比,他才刚看见自己狼狈之态又算得了什么呢。
六娘情不自禁地回想着他的神色,日头太烈,她没看太清。
不过,勉强答应一桩婚姻,大抵是不可能欢喜的起来,想着六娘不免悻悻的。
她听见他们进了堂屋,可不知怎地,她这会儿竟不敢出去见他,她心里凌乱,连礼数都不顾了。
直到顾翁戎喊道,“六娘,去将那铜灯拿与简之,读书伤眼,有这灯护着,火烛燃得稳。”想来他们议完了。
六娘再躲不过去,只得隔着窗棂应下,她起身束好头发,穿了件素衣。
顾大娘走了进来。
六娘垂头叫了声,“阿娘。”
顾大娘拿起旁边的胭脂和螺黛给六娘浅浅上了一层妆,笑道,“阿娘的小姑娘长大了,只是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
“阿娘。”六娘略带羞涩的垂头,到底是未及笄的小女娘,听到别人夸赞还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里多少透着心酸不安。
“你孟叔和你阿爹商量好了,婚期就定在来年春闱过后,到那时孟简之到了弱冠年岁,若还能在会试中取得好名次,便是双喜临门,你虽未到及笄的时候,提早行了笄礼,倒也是惯例。”
如今民间早婚成风,往往不到年岁,便提早行了冠礼和笄礼,像孟简之和六娘这般,年近及冠还未说亲的,已经很少。
顾大娘伸手握住她的手,“简之也算是阿爹阿娘看着长大,莫怕,只要你二人同心,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简之已说了,他以后会好好护着你的,犹如护着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