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片刻,不等李停云出言反驳,任平生继续说:
“但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三百年后的我,开始怀疑三百年前的自己,心里总在想,我甚至无法教导徒弟做一个‘人’,怎能教他成仙?”
“贪嗔痴、爱欲恨,人之常情,后悔、失败、迷惘、痛苦,人生常事,十三他好像一件也没经历过。他脚下走的这条路是我替他选的,我认为对他最好的选择,却不一定最适合他。”
“他应该亲自去经历,去感受,去做他自己,而不是乖乖听谁的话,等着被人安排。即便我是他的师尊,他也不该盲从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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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重新来过,我大概不会刻意干涉他,让他修无情道吧。”
李停云沉默片刻,问:“那他要是真的有朝一日给你带回去一个‘来路不正的小妖女’呢?”
“我只是打个比方,重点不在于什么‘小妖女’,而在于他心志是否坚定。我不希望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可我还是很想知道,他要是真把一个小妖女带回苍佑山,任宗主怎么想?”
“这问题重要吗?我都说了,只是打个比方。”
“重要,很重要。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你徒弟真的跟一个小妖女……”
“……够了!”
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
又一头死犟死犟的倔驴是吧?!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干了一碗酒。
“好吧,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经过一番琢磨,他回答道:
“如果徒弟执迷不悟,做师父的又有什么办法?我的徒弟我最了解,小十三性子很倔,他要是认定了谁,怕也是死心塌地,一步都不肯退让。”
“有可能,我会把他逐出师门,没出息的徒弟,我实在不想要啊……但也有可能,我会包容他,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不想强求什么。”
“一切都看他自己的造化。显然,我等不到那天了,谈论这个没有意义。”
李停云挑眉:“那在你看来,哪种人最没出息?”
任平生甩出八个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李停云哼笑:“但在我看来,认命的人,才最没出息。”
任平生一愣,随后,俩人都大笑起来,茶碗酒碗撞在一起,酒花落进茶汤,茶沫混入酒水,李停云在任平生一饮而尽时,茶碗向身后一泼,把那碗飘着酒香的茶,全都倒了。
他讨厌酒气。
“说这么多,梅时雨究竟知不知道,你把他带出昆仑山,起初只是为了还债消业?”
“他当然不知道。从前不知,现在不知,将来也不知——”
任平生放下酒碗,“如果你不说出去的话。”
李停云反向追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说出去?”
略一思索,察觉不对劲:“你又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听你的语气,就好像这件事,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竟没人知道了,是吗?”
任平生弹了弹空碗,出清脆的响声,一脸轻松惬意、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泄密’的问题。天下没有一堵墙是密不透风的,也没有任何一个秘密能死守到底。”
“十三迟早什么都会知道,只不过,不能是我亲口告诉他,我不想他为我去死——我明白,这种想法很幼稚。因果轮回,怎能由人?”
“昆仑玉胎是修补地狱的上好材料,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这块料子,我就不会去昆仑山,不会把玉胎带回人间,世上也许就没有他这个人了。”
“十八层地狱,是他命里的一道‘劫’,躲不掉,绕不开。”
“有些事情,他就算不为我,但为天下苍生,也一定会去做。”
“而我当年,恻隐一念,该做的却没做,所以这大道我是修不成了。”
“我刚才说什么样的人最没出息来着?”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任平生自嘲一笑,他就是这样没出息的人,总在关键时刻一步错、步步错。
他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在他年轻的时候,并不觉得‘杀一人而救天下’与‘活一人而害天下’有多么两难无解,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为了芸芸众生,毫不犹豫牺牲掉那个无辜的人。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境生了颠覆和转变,一个人、一万人、百万人,在他眼里,不再任何有分别,都是同等的分量,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亦不为也。
他不再主动选择牺牲谁,万事顺其自然,听从本心,无为而无不为。
既悲悯,也无情。
任平生心思一动,询问李停云:“一个人,与一万人,倘若你来选,你的决定是?”
李停云不假思索:“我没你那么神圣。只要里面没有我在乎的人,那么众生平等,都去死吧。”
和任平生一样,在他看来,万物生灵,并无轻重之分,只不过,他没把所有人看得一样重,他把所有人都看得一样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