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先生了。”应安的第一句话就像是程衡那一句句给应盛带来的震惊一样,让程衡有些摸不到头脑。
“我有什么好辛苦……”
“先生要让他们满意,还要让我们看到更大的天地,可不是辛苦了。”
程衡没有想到,此时才十四五岁的应安竟然已经把一切看得如此通透。可是程衡并不打算承认。
“先生不必自谦。”
“先生牺牲自己,安稳住了那些尚且活在过去的人。又让我们知道什么是我们该做的……先生大义,当得上那句‘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熟悉的句子从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口中吐出来,忽然有了重量,落在程衡身上,程衡觉得自己担不起。
“不过是借着先贤的话说一说,算得上什么辛苦?”或许原身真的就在牺牲自己,没有文字的记载,程衡并不敢确定曾经那个‘老古板’到底在做着什么。
可是现在应安的话似乎成为了这样一个人曾经存在,并将那些圣贤书真正读到了心里的证明——不是什么满口的“之乎者也”,也不是什么“知行合一”的道理。
而是真的用自己,来换一个村子的平静安稳,换来一群学生能够在荫蔽之下慢慢成长,知道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追求是什么。
“如果把现代思想灌输给他们,又怎么不像是童养媳?”程衡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自己刚才想明白的话,“这样不就像是我们讨厌的‘填鸭式’教学?”
推己及人的时候,程衡终于意识到有些先生的智慧,是真的担得起一句“先生”。
哪怕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我”,可“我”知道我自己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或许“老古板”也有过后悔,看着私塾里学生一个个减少的时候,心里是喜是忧?程衡无比的想要问一问原身,可他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就像自己都不能真正和自己笔下的人物完整的对白……程衡只能默默的感受这位从未谋面的“老古板”有多少自己想象不到的智慧与大义。
“是啊,为往圣继绝学,这才是为往圣继绝学。”
立身、立心、立言、立命,都是一个人的自我坚守,本就不算容易。
“为万世开太平”对于绝大多数人更像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可是“为往圣继绝学”对于教书先生,对于教师来讲,他们得天独厚的条件,似乎天生赋予了他们这个使命!
赋予了他们承前启后,推陈出新的使命。
程衡忽然很想见见管殷,告诉她怎样才是做一个老师该有的样子——无论管殷懂不懂,程衡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倒是明白了。
“先生,我要离开了,北上。”不知何时,程衡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时,应安已经敲门走了进来。
“北上?”
“嗯,我觉得是时候去看看了。”
“那我这私塾里,便只剩下三两个人了。”程衡笑笑,在应安的目光里看到了确切与坚定,这一刻,他觉得原身那个“老古板”在看到私塾里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应当是高兴的。
“我会给先生写信的。”
“等我安顿下来,我肯定会给先生写信的……”应安在程衡身上看到了莫名的期待,这种期待像是笃定了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一样。
“好,但愿我到时候还能看得到。”
原本以为故事的主角是应盛,却没想到是应安,程衡想明白的时候,觉得或许自己应当是时候离开了。
信到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是原身那个“老古板”在看……
“先生要去哪里?”问了一半的话,应安似乎没有期待得到先生的答复,反而是后面的话,让前者变成了一句明知故问的反问,“先生放心,应安会尽快安顿好自己的。”
“照顾好自己便好。”程衡显然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先生,学生走之后,学生那个哥哥……他实在是有些幼稚。”应盛似乎存了不把私塾里所有的学生都耗走便不肯走的决心,到现在也不知道应安私底下已经做了多少,“还要劳烦先生费心。”
“那是自然。”哦,还有这个钉子户没有解决,想起应盛,程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竟是把自己当初说给他听的话原原本本的问了应雪信和宁瑶笙。
亏得两个人两小无猜又在一起了这么多年,把不懂事的儿子收拾了一顿之后,应盛对于父母婚姻这一闹,也终于算是有了个了结。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撒在脸上,程衡靠在椅子上,微敛起眸子——如今私塾仅剩的两三个学生里,大半还是无心学习的,应盛还在等什么?
程衡有些担心,担心应盛是不是在这几个漫长的春秋里彻底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一腔热血。
天又有些阴了,青石街两侧响起人声。收拢衣服的、整理铺面的,夹杂着慌乱的喧闹传到屋子里来,程衡有些坐立不安。
三个春秋已经足以让程衡摸清了自己所处的年代。山雨欲来,江河泣血,应盛不该继续等下去了……
程衡站起身来,忽然感受到原身这幅身子的老态,踉跄了半步,扶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下雨了,程衡没有忙着收拢还在天井下摆着的花和椅子,而是匆匆的找着伞,觉得自己或许该去看个病。
也好借着看病的由头,看看应盛。
天上的云闷了许久,直到被笼在其间的远山从云缭雾绕的仙境变得阴森森的,好像要吞没整个村庄的时候,程衡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把发霉的伞。
“啧。”好像一切都和程衡预示着应盛曾经的理想也已经发霉。
桐油的纸面已经有些粘连,程衡尝试把伞撑开,才发现伞没有发霉的部分似乎变得脆脆的,“嘎巴嘎巴”的一阵响动过后,伞勉强被撑开了。
放心的推开门,雨在程衡走出门的瞬间倾泻下来,接触到伞的刹那,一股水流顺着伞把流到了程衡虎口。